這群小夥是血統純正的鄂倫春人,祖祖輩輩都生活在富饒的興安嶺腹地,靠狩獵和遊牧為生;不過歷經時代的發展和建設,他們都搬出了那種叫“撮羅子”的尖頂帳篷,移居到山下的民族鄉,守著國家分配的土地努力耕耘,過上了安居樂業的生活。
打獵由生存剛需轉變為一種象征著民族傳統的紀念活動,常在冬夏兩季舉辦。
明伽才來這兒一星期,已經和鄉裡的青年們彼此熟絡、稱兄道弟;他仍舊是年紀最小的那個,這些人當中有好幾個都做五歲小孩的父親了。
裴令宣經由明伽的介紹和他們一一相識,他們的漢語普遍說的不差,還會講兩句網上學來的俏皮話;他最記得的是那個叫依昌的青年,因為依昌養了一條叫“白癡”的黑皮獵犬,一有人叫“白癡”,那條狗就會興奮不已地繞著人轉圈。他們家家戶戶都養狗,當摩托車在下大雪的林區內飛馳,狗子們也結成隊伍跟隨著主人的車輛狂奔。
他的耳朵要被凍掉了,冬天的大興安嶺就像一座吞噬生命的冰窟,沒有盡頭的原始森林是竦立的牙齒,他一點一滴消逝的五官、手腳和內髒還不夠它塞牙縫的。
在眼睫毛結出冰霜、臉頰凍得麻木的最終時刻,裴令宣見到了他暢想中的“撮羅子”,和穿著獵裝的年邁老人。
這深山老林裡不僅有年輕人、老人和狗,還有孩子,他們比自己的爸爸還要喜歡明伽,這個漢人哥哥有嶄新的車子和攝像機,會騎馬趕羊,還會給他們放動畫電影和鬼片。
裴令宣在中午吃到了鐵釺串的烤麅子肉,那滋味不好形容,他咽下兩塊就謊稱自己吃飽了。明伽是以好朋友的身份介紹他,而淳樸好客的鄉民也給予了他好朋友的待遇,爭先恐後地請他喝自家產的羊奶和奶酒。
他推辭不成,隻好搬出職業做借口,說過些天還要回劇組拍戲,得控制飲食不能多吃。一聽他是演員,不是跑龍套的群演,而是能上電視的真正演員,鄂倫春小夥們向他豎起大拇指,發出由衷的讚歎:“牛逼啊。”
冬季的撮羅子是用袍子皮扎的,密實堅固而防風,裴令宣窩在木頭搭的矮塌上烤著篝火,找回一兩分他期許的寧靜和幽謐。明伽坐在火光的另一面,先調試了半晌單反相機的參數,然後鏡頭對準他,連拍數十張照片。
他在鏡頭前被人拍了十多年,稍微抬眼低頭,擺出最恰當的神情姿態,讓明伽盡情地按下快門。可做模特是枯燥的,像被人提線擺弄的玩偶,他傾身探出手拽過攝影師,用沒骨頭的柔軟聲音問:“明天我們做什麽呀?”
他這樣子說話,一般人扛不住。明伽也沒扛住,放下相機說:“明天早上去獵點,我要拍他們打獵的素材。”
“這裡不能打獵嗎?”
“不能,獵物生活在騎馬才能去的深山裡。”
裴令宣仰躺在硬梆梆的床鋪裡,喪氣道:“把我騙到這兒來,只是看你工作,我明天還想睡懶覺呢。”
明伽愈發長進,學會調侃他了,“你不是最喜歡看帥哥嗎?我精心為你準備了一場帥哥打獵的真人秀,你該期待才對。”
裴令宣假裝生氣地側過身背對道:“我不喜歡打獵的帥哥,我喜歡拿相機的帥哥。”
他側臥了很久,久到快在充斥著森林味道的被褥裡睡著,終於有人俯伏著靠近,呼吸和心跳停在他的上方;明伽什麽也沒做,如同一台長出血肉和心臟的機器,摒除私欲和情緒的,怔怔地凝視他。
隨後像一頭髮現新長著枝芽嫩葉的植物、卻舍不得咀嚼它的馴鹿,在他身邊溫順地躺了下去。
午後的睡夢如凝固的時光那般深邃幽長。
第26章 朝生暮死25
吃的少, 身體儲存不了熱量,活在天寒地凍的野外好比住冰窖。裴令宣困得像一團縮在洞穴裡冬眠的蛇,不探探氣息, 還當是一具溫暖的屍體。一隻高於他皮膚溫度的手捏捏他的臉, 再晃晃他的肩, “起床了。”
他抱著那隻手繼續睡,睜不開眼啊,被睡神封印了。
明伽扶著軟綿綿的他坐起來,又看他直挺挺地倒下去, 見生拉硬拽搞不定他,於是替他掖好被子, 留他的帳篷裡補覺, 說:“我們中午左右回來,你睡吧。”
裴令宣想睡,可是明伽一走,被窩變成第二個冰窖,他哆嗦著裹緊被子下床生火,奈何沒掌握方法, 煽風點火了好一陣子, 火沒見著,倒給自己熏得淚流不止。
薩扎莽莽撞撞地闖進來, 喝止他道:“你快住手吧!引發了森林火災, 我們全部人陪你坐牢!”
此話一出,他咣當丟了手中的火鉗,翹班和耍大牌不可怕, 可怕的是淪為法制咖。
鄂溫克詩人麻利地生起一叢篝火,支上烤架和一口鐵鍋, 嫻熟地侍弄起柴薪,燒水下食材,給他煮了一盆鮮香的蘑菇湯。
“明伽托我照顧你,你的矯揉造作和孱弱,使他變得像個男人了。”薩扎喝著酒,不著調地和他閑聊,“鄂倫春人也養獒犬,西邊的藏獒一條能賣幾十萬,鄂獒卻是不值錢的看門狗。你覺得兩者的區別體現在哪裡?”
裴令宣又收集到兩個有關他的貶義詞,矯揉造作、孱弱。好的,有理有據。他說:“狗和狗之間沒有區別,差異只在人為炒作。”
“是的,所以做你這一行的人,都很擅長炒作自己。可憐的明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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