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方面替葉楠扼腕,心想當年也是驚才絕豔、名動天下的一代年少英傑,怎麽玄道人一代不如一代,她用性命和神魂供養出來的,竟然就是你們這幫沒出息的玩意兒;可一方面,楚明遠又感到由衷的竊喜,還在心裡笑話了許君命好長一段時間,連帶著把整個玄道都一並嘲笑了:
玄道人又怎樣?堅守本心又怎樣?看看你們s市特別督查組的這位年輕人,人人都說他身負血海深仇,說他天賦異稟,最後還不是也要在我們的面前低頭認輸麽?
由小見大,見微知著,如果連許君命這樣的人都能叛變,再結合大陣落成之後,不少僥幸活下來的葉家人也造就了個樹倒猢猻散、白茫茫一片大地真乾淨的結局,楚明遠終於確定了一件事情:
能夠雖九死其猶未悔的瘋子,估計也只有那麽幾個人而已。
現在這些人死的死,傷的傷,還有什麽能阻攔邪道的興起?
而許君命這麽多年來,果然也沒有辜負楚明遠的期望,在特別督查組內當了個兢兢業業的好社畜,和白骨靈修與蝕心門裡應外合,沒有一件案子辦得不漂亮,一路步步高升,最後坐上了s市特別督查組組長的位置,成為了這麽多年以來,全國最年輕的督查組組長。
楚明遠即便懷疑過他,可是最終在許君命為了表明自己的誠意,獻上了自己的一魂一魄之後,也沒能把這份懷疑貫徹下去;尤其在許君命放出了被關押在s市特別督查組裡的所有邪修之後,許君命就更是成了楚明遠的親信:
因為這件事一做出來,基本就等於親斬斷了自己和玄門人所有的關系,他再也回不去了。
“真好笑啊。”葉楠下動作分毫未停,劍光綿延成一片滔天的、寒意凜然的狂潮,向著楚明遠席卷而去,頗有“一劍光寒十四洲”的架勢:
“百年前大陣落成之後,你們就太自負,覺得人人都吃不得這個苦。於是你們接納了‘叛逃’的葉家人,覺得自己成功在望。”
“沒想到百年之後,你們依然沒有任何長進,還是這麽天真。”
楚明遠已經完全沒有個人樣兒了。他現在就是一團混沌的、不停翻卷著的暗紅色霧氣,從散發出來的不祥意味讓他周圍的小妖們甚至都退讓開來,不想沾染半分:
“葉家家主,我勸你謹言慎行!”
“許君命的一魂一魄還捏在我的裡呢,不想讓他死無全屍的話,就放下你裡的劍,自廢修為束就擒——”
“葉家主。”許君命突然開口了。
這位蒼白而清雋的年輕人終於笑了起來,這是他背上“叛徒”之名、光明正大轉投邪道的這段日子以來,最快樂最放松的神態,就好像完成了什麽畢生夙願似的……或者也就真的是這個樣子,得償所願,便再無他求:
“我的母親生下我的時候,曾在荒郊野外遭到過邪修的襲擊。如果不是葉家殘留下來的宅子裡有陣法庇護,讓我順利降生,只怕當時我們就要一屍兩命了。”
“所以我的母親才給我取名,說‘感君恩重許君命,泰山一擲輕鴻毛’。我年少的時候就想過無數遍,如果真要我‘感君恩重’的話,我又要去哪裡找你呢?”
“人人都說山海主人百年前便已失蹤,我要想見到你的話,也只能從殘留下的畫像裡去找了。”許君命長笑一聲,對著葉楠遙遙一拜,道:
“幸好找到了。”
“葉家家主曾經對我說過,讓我‘憐惜眼前人’……從那時起,你便看穿了我所有的計劃,才要一力攔著我,不要讓我去送死,對麽?”
“只可惜遲了。”
楚明遠暴怒之下,當場就捏碎了許君命的一魂一魄,許君命的氣息飛速衰敗下去,眼看命不久矣;可與此同時,他也終究移動到了那個陣眼之前。
布陣難,改陣易。那個被許君命改造過的陣眼裡眼下翻湧著的,已經不是當時葉楠見過的、有著萬千冤魂嘶吼的血池了,而是滿眼的金光湧動,與百年前的大陣有著如出一轍的光輝。
他定定地看著遠處白衣勝雪、烏發如雲的葉楠,心想,只可惜……
只可惜我晚生了足足百年。
假使我能生在百年之前,就能夠親眼目睹山海主人的英姿,就能夠和她並肩作戰、同生共死,她也不必這麽辛苦……是不是也就不會有後來的這麽多事情了?
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如果時間真的能夠倒轉重來的話,世界上又怎麽會有那麽多的求不得與意難平?
他的神魂裡傳來徹骨的疼痛,森然的、預兆著死亡的冷意開始傳遍他的四肢百骸。可就在這時,陣眼的金光終於溫柔地流瀉而出,將這個忍辱負重的年輕人,接引到了自己的懷裡,就像是包容一切的母親擁抱久別歸來的遊子一樣。
困意席卷而來,大陣最後終於還是完全地認可了許君命,將他殘存的魂魄一並吞沒,用來形成最後的保護陣法了。
原來一個人的名字,從定下的那一刻,便能印證很多事情。
就好像眼下還在漫天飛揚著的白雪,就好像覆蓋在黃土之上、宛如滿城芙蓉般的緋色,就好像年輕的s市特別督查組組長,終於在他姓名來源的泰山上,獻祭了自己殘余的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