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世了,這卻是她第一次戴這鐲子。
婉娘當傳家寶留下的東西,自是不差。
可惜……
並不是留給她的。
平靜的眼神裡沒有半分的欣喜,反是一片毫無波動的漠然,薑雪寧回眸看向王興家的,笑著伸出手來,搭了搭她肩膀,隨手為她拂去面上並不存在的灰塵,一臉和善:“媽媽待我真好。”
王興家的連忙笑起來要表忠心。
然而她下一句便淡淡道:“往後,媽媽叫我往東,我必不往西,定對媽媽言聽計從的。”
王興家的那臉上笑才放擠出來,一下全被這句話砸了進去!
一時是五顏六色,精彩紛呈。
薑雪寧卻不管那麽多,方才如何慢條斯理地坐下,此刻便如何慢條斯理地站起。
這時才看了一直站在旁邊的薑雪蕙一眼。
在她上一世的記憶裡,這位姐姐的容顏幾乎已經模糊了,即便是午夜噩夢時浮現,也隻一個淡淡的輪廓。如今再看,眉清目秀,好像也並沒有她以前總覺著的那般面目可憎。
但她並沒有同她說一句話。
她和薑雪蕙之間隔著一個孟氏,隔著一個婉娘,隔著身世命運的作弄,且性情迥異,完全不是一路人。
退一萬步講,就算是薑雪蕙對她毫無芥蒂,她心裡也始終打著個結。
沒有必要說話。
她也懶得搭理。
薑雪寧轉身順著回廊去了。
薑雪蕙不由隨之轉過目光來,望著她遠去的身影,隻覺那脊背挺拔,腕上青玉鐲輕晃,給人的感覺竟和往常很不一樣。
人才一走,王興家的腿一軟,整個人都垮了下去。
一張拍滿了粉的臉慘白,才覺背心全是汗。
剛剛薑雪寧說出那句話時的神情和語氣,表面上平平淡淡,可越是平平淡淡,越讓人覺得瘮得慌!
說完了也不發作,就這麽走了,嚇都要嚇死人!
跟在薑雪蕙身邊那丫鬟喚作玫兒,從頭到尾看了個真真切切,這一時竟沒忍住搓了搓自己胳膊上冒出來的雞皮疙瘩:“二、二姑娘今天,今天怎生……”
怎生這樣嚇人!
玫兒湊自家姑娘身邊嘀咕:“她這一夜沒回,簡直變了個人。姑娘,二姑娘別是在外頭遇著什麽事兒了吧?”
“胡說,有燕小侯爺在,怎會出事?”
只是細細回想起這件事來,薑雪蕙也覺不可思議,眉心一蹙,也生出幾分憂慮來,瞥了癱坐在旁邊地上的王興家的一眼。
這會兒哪裡還有方才耀武揚威的氣焰?
她招手便叫玫兒跟自己一起走,隻道:“許是這王興家的犯了她什麽忌諱。總之她的脾性,咱們招惹不起,不打上門來都當沒看見。”
玫兒深以為然:“是。”
*
初秋時節,外頭有早開的淡淡桂子香。
薑雪寧一路轉過回廊,便到了自己西廂房。
跨進門去,就瞧見一個梳了雙丫髻的丫頭伏在外間的桌上好睡,面前不遠處還放了個針線簍子,裡頭裝著還沒做完的針線活兒。
這是她在府裡的兩個大丫鬟之一,蓮兒。
薑雪寧也不叫她,徑自從外間走進裡間。
件件物什都是熟悉中透著陌生。
衣箱裡的衣裳一半是女裝,一半是男裝;臨窗的方幾上擺著一爐上好的沉水香;妝奩前面卻擺滿了各式的珠花簪釵和胭脂水粉……
婉娘做女人,最厲害的便是一個“妝”字。
自來揚州瘦馬分三等。
一等瘦馬吟詩作畫,彈琴吹簫,練習體態,更學妝容,賣的是風流顏色;
二等瘦馬識字彈曲其次,打得算盤算得好帳是第一,賣得是本事;
三等瘦馬則不識字,隻學些女紅、廚藝,好操持家務。
婉娘本是二等瘦馬,天生五分顏色,卻學來了一等瘦馬都未必有的妝容本事,能把這五分顏色妝出八分,又兼之心思靈巧,能揣度男人心思,所以在遇到孟氏之前都混得如魚得水。
哪個女兒家不愛美?
薑雪寧被她養大,自也愛這些能將自己打扮得更好的東西。
她學了不少。
況她乃是孟氏之女,生得顏色本就有十分,如今十八歲的年紀,雖還未完全長開,可稍稍妝點一下便能輕易叫人移不開目光,為之神迷。
不得不說,她上輩子之所以能成事,這張臉也是大大的功臣。
須知——
這天下最不講道理的,便是美貌。
薑雪寧靜靜地立在那妝鏡前,望著鏡中那一張姣好的臉:此時還沒有當皇后時的那三分端莊,可越是如此,眼角眉梢那天然的嫵媚與嬌豔,便越是明顯。
是男人最喜歡女人最痛恨的臉。
她忽地輕輕一嗤,把妝鏡給壓下了,先前被王興家的套在腕上的鐲子也扯了下來,“當啷”一聲扔在奩上。
上輩子她嫉妒薑雪蕙,搶了她伴讀,進宮卻遇到樂陽長公主,遭了百般刁難;
上輩子她記恨薑雪蕙,搶了她婚事,當個皇后卻進了修羅場,跟一群人精演戲,誰也鬥不過,還賠上了性命。
由此可見,世間因果相系。
老天爺不糊塗。
她扔了鐲子便坐了下來。
但外間睡著的蓮兒卻被驚醒,聽見聲響,連忙站起來,一掀開裡間的簾子就看見薑雪寧坐在那兒,頓時嚇得一哆嗦,小臉兒都白了一半,來到她面前:“蓮兒不知二姑娘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