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家便到揚州進學。
霜鍾書院裡沒人管,一旦得空便拿刀在那挖出來的馬鈴薯身上比劃,還烤紅薯似的烤了幾個給朋友吃。當然其中一人吃拉肚子之後,便再也沒人敢吃他的東西嘗試了。
可以說,衛梁萬萬沒想到,在這揚州地界上,竟然有人知道他其實不愛讀書,偏愛種地!
那姑娘似乎早預料到他會如此驚訝,並不回答他的問題,只是笑眯眯看著他道:“我若說,眼下有數千畝地空著,就等一個人來種點東西,衛公子是否會感興趣呢?”
衛梁覺得她在胡扯。
哪裡來個黃毛丫頭就敢說有上千畝空地等著人去種?當時幾乎想也不想便拒絕了,可那姑娘卻不置可否,隻遞給他一張名帖,上頭寫了座別院的地址,說他若改了主意自可尋來,隨時恭候。
於是,衛梁終究是沒能抵抗住這等誘惑。
回了書院之後不過熬了六日,便忍不住按圖索驥,去了那座別院。
只是竟沒再見著那位姑娘。
留在別院中招待她的是另一位眉目清秀的目光,親自將一封信並幾本田產地契、帳目冊子交到他手中,並帶著他親自去了那所謂的“空地”查看。
從此,衛梁上了賊船,進了賊窩。
只不過……
事情做了一堆,銀子拿了不少,今歲稻谷的收成也著實喜人,可他竟然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為什麽人做事,著實讓他心裡不安。
尤其是近日……
馬車已到金陵地界。
外頭行人絡繹,熱鬧喧囂,就算是眼見著太陽都要落下,也到處都是招攬生意的聲音。甚至有些人直到這時候才出來擺攤。
臨河漂滿了花燈。
“籲——”
馬車外面車夫勒馬,停下來向人問路。
“小哥,請問烏衣巷怎麽走?”
路人給車夫指路。
停處大約是在茶舍附近,隱約能聽見有人閑話議論的聲音從二樓傳來。
衛梁凝神聽了片刻便皺眉。
“要我說嘛,萬休真人和圓機大師之間必有一場鬥法,天教推的乃是道教,白馬寺必然崇尚佛法,光吵架就吵了好幾個月了,這妥妥的要打起來啊!我看還是收拾收拾包袱,這幾日離江南遠著些,天知道哪天又掀起戰禍?”
“肯定是圓機和尚更厲害啊!”
“是啊,聖上那麽信任他,這兩年來聽說連謝少師都疏遠了。要算起來,謝少師才是真正的帝師,他一個半路插到中間來的和尚,無功於社稷,無功於百姓,怎麽還能封個國師?”
“哎喲這話可不敢亂說哦……”
“唉,亂,亂的很呐!”
“好在韃靼這兩年安生不少,沒給大乾添亂,不然這內憂外患,一觸即發,簡直是要逼死我們小老百姓!”
“要我說,就要天教厲害!什麽叫大同?人天教為的就是大同!我們村兒有幾戶人家沒地種之後,當土匪也當不成,都加入了天教,還不都是狗官和奸商逼的嗎?”
“還好咱們江南乃是富庶之地,影響不大……”
“不說皇帝明年南巡嗎?”
“可不是,你道這半個月來咱們金陵哪兒來那麽多富商巨賈,到處都是寶馬香車?就為著這事兒呢!一趟南巡勞民傷財,狗官們不想掏錢,可不得逮著這些富商巨賈薅嗎?聽說就是找他們出錢來的,誰出錢多,明年官鹽的鹽引便多放給誰一些。”
“世道是越來越難啦……”
“誰說不是?”
……
車夫問得烏衣巷所在,驅車前往,漸漸去得遠了,那些聲音也都在後方慢慢模糊,混入轔轔的車馬聲中,變得模糊。
衛梁垂下眼簾,摸了摸自己袖裡。
這一季的帳冊安靜的藏在裡面,綁在手臂上,牢牢的。
車夫道一聲:“衛公子,到了。”
衛梁這才掀了車簾下車。
長長的江南舊巷裡,青石板縫隙裡長著青苔,不知何處來的金黃秋葉飄零幾片在地。眼前的門庭一片冷清,並無半分豪奢,甚至連個具體的名姓也無,頂上僅有一塊烏黑的匾額,上書“斜白居”三字。
他上前親扣門環。
不多時有人來應門。
是個眉清目秀的丫鬟,見了他並不驚訝,眼睛裡卻透出幾分打量來,不冷不熱地道:“衛公子來了,我家主人得您傳訊後,特在此地等了您有半日,請您進來吧。”
外頭看不大出來,斜白居裡面卻是一片清幽。
走廊上掛著幾隻鸚鵡。
見了人便叫喚:“來者何人,來者何人!”
衛梁無言。
一路走至院落深處,過兩重垂花門,才進得一處臨湖的水榭。水榭的美人靠邊緣,設了一張傾斜的靠背椅,另有一張方幾放在旁邊,上頭擱著瓜果盤,還有一卷翻開的帳冊。
坐在椅上的是位姑娘。
且不是正常端坐,而是盤腿坐著,一副懶散樣。烏黑油亮的頭髮上僅別了一枚赤瓊滿色的南紅瑪瑙簪子,面朝平湖背對水榭,以手托腮看著欄杆上架著的那根魚竿,似乎百無聊賴,正等著魚兒上鉤。
衛梁從後面僅能看見她半個背影。
一時也不確定,是不是自己去年見過的那姑娘。
引路的丫鬟稟道:“姑娘,衛公子來了。”
那姑娘頭也不回:“拿著本姑娘的錢,種著本姑娘的地,扣著本姑娘的帳本,壓著本姑娘的收成,還敢以此作為要挾,死活要見我一面,問個究竟。衛公子,如今世道匪盜橫行,你倒也不擔心路上遇到點什麽意外,一個不小心一命嗚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