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的不是別人,正是尤芳吟。
皇帝沈琅兩個月之前在朝中定下明年要南巡,順著大運河一路會到江寧。
誰不知天教向來在南方根基深厚?
所有人都猜想這一回是要借南巡之機來打擊天教,也好彰顯天威,讓江南百姓一睹天顏。可近些年來國庫雖算不上空虛,卻也並不豐盈,南巡一趟興師動眾,要花費的銀錢絕非小數。國庫掏不出這筆錢來,自然要問之於民。
運河沿岸要接聖駕的一應官府,各有各的法子。
或向百姓加征稅賦,或向鄉紳尋求募集。
江南這一片最富的便是鹽商,其次是米、布等行當的大商,官府那些個屍位素餐之人懶得多想,大筆一揮便在半個月之前發函以告,要各大商會的話事者齊聚金陵,商量商量怎麽出錢,美其名曰“定一定明年的鹽引”。
任氏鹽場雖在蜀中,可兩年前薑雪寧到了之後,便開始著手將富余的銀錢投去了最容易發財的江南一帶,或投給往來南北兩地的商船,或吞並揚州一些中小鹽商,且還借著當初與絲商打下的關系,進了生絲、布匹行當。
所以,任氏的根基雖然還在蜀中,可絕大部分版圖已經擴張到了江南。
手裡有錢,來錢更快。
薑雪寧便親自教他們見識了一回什麽叫“錢生錢更快,有錢更容易賺錢”,投出去的錢虧了不要錢,但凡成的事比敗的事多,賺的錢比虧的錢多,他們手中的財富便會不斷往上增長。
江南這一帶官府要接駕,要建行宮,要找鹽商們出錢,本身算不上一件好事;可倘若與明年的鹽引掛上鉤,那就是一筆你不做別人就會做、放棄就一定會被人擠佔地位的生意。
所以尤芳吟與任為志都來了。
只不過她今日之所以造訪斜白居,並不僅僅為了商議此事。
才送走衛梁,薑雪寧翻了一下帳本後,便去提自己架在欄杆上的魚竿。
收線一看,魚兒早將餌料吃了個乾淨。
魚線那頭只剩下光禿禿一根魚鉤,映著落日鋪下的光影,閃閃發亮。
尤芳吟腳步微有凌亂,人還未走到水榭外面,便喚了一聲:“二姑娘!”
薑雪寧回過頭瞧見她,一怔:“芳吟怎麽來了?”
尤芳吟“嫁”到蜀中後,雖與任為志乃是假夫妻,可對方聲稱既作戲便要演得真些,當真敢把任氏家中一應事宜交由她操持,對內對外都不叫旁人說半句閑話。
如此便漸漸洗去了當年在伯府時的怯懦。
操持得了庶務,肩負得起責任,便是與人談生意也沒有了當初的生澀,看著雖然還是寡言少語模樣,卻已多了幾分練達。
她來本是為此事而來,到了薑雪寧面前,瞧見二姑娘那張帶笑的明豔臉龐,卻不知怎的停了一停,無聲片刻後,才道:“方才我們與徽商會館的人談事,遇到了……”
薑雪寧心頭微跳:“遇到誰?”
尤芳吟目光定在她面上,慢慢道:“幽篁館那位,呂老板。”
呂顯!
真真是一股不祥的寒氣激靈靈爬上她脊背,薑雪寧這兩年裡也不是沒有聽過這名字,畢竟呂照隱生意做得大,且還持有任氏鹽場大筆的銀股,年末分紅的時候少不了他一份。
可雙方稱得上井水不犯河水。
她權當不認識呂顯,呂顯也從來不找她的麻煩。
如今……
無緣無故,談什麽生意用得著他這麽個大忙人親自來一趟金陵?
旁人不知,她卻比誰都清楚——
此人可是謝危的心腹耳目,左膀右臂。
這兩年都說沈琅倚重國師圓機和尚,對謝危這位帝師倒大不如前。
可薑雪寧卻不這樣以為。
外頭百姓們是因圓機和尚與天教教首萬休子之爭才覺得圓機和尚聖眷深厚,可謝危的名氣與勢力,一在朝堂,二在士林,與圓機和尚相比簡直是八竿子打不到一塊兒,且都是尋常百姓觸及不到的層面,普通人又哪裡知道此人暗中如何布局籌謀?
被冷落,被放置,遠離權力中心,甚至去五台山、三清觀修佛尋仙……
這些話她都統統不信!
薑雪寧抱臂沉思,心情添了幾分煩悒,隻皺眉道:“皇帝明年要南巡,江南一帶必定生出不少商機,呂照隱無利不起早,親自來一趟也說得過去。且往年都沒什麽動作,倒也不必太過擔心。”
尤芳吟卻咬了咬唇。
薑雪寧瞥見,察覺出事情不對來,問:“不對?”
尤芳吟回想起方才遊船上的事情,一字一句道:“往日我們同呂顯見時,頂多打個招呼;可今次在秦淮河上見面,他向我問起姑娘的近況。”
薑雪寧指尖輕輕地顫了一下。
倘若如此……
那的確是很不一般了。
*
夜色漸漸降臨,秦淮河上的漁船收了,條條妝扮漂亮的畫舫卻將明亮的泛著脂粉膩香的燈籠點了起來,倒映在水面上,隨著晃蕩的波紋輕輕搖曳。
船上有附庸風雅的詩詞吟誦,也有劃拳鬥酒的俗不可耐。
絲竹之聲亂耳,紅巾翠袖惑心。
呂顯已很久沒回金陵了,一朝重遊秦淮,還是一樣的滿河香粉豔麗,人的面貌雖都不似舊年,可眉眼間的神態和笑窩裡藏著的心思卻是無甚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