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她不曾看過,因為那似乎畢竟是與她沒有什麽關聯的事情,若非後來在坤寧宮軟禁時聽尤芳吟提起,或恐還不知曉,自己前世命運最終的跌宕,實則都系在這二十余年前這一樁血色的舊事之上。
今日總算看見。
她看得並不快,每看到一個名字都要停下來片刻,似乎想要它們在自己的記憶中留下少許痕跡。
只不過在走到東南方角落裡時,薑雪寧忽然停了好久,也沒有再繼續往前。
眼前同樣是一座石碑。
但它與周遭那些,格外不同。
旁的石碑上,要麽刻著清楚的名姓,要麽空無一字。可這一塊上,原本是刻有名姓的,但似乎沒有刻完,就被人強行削去,只在上面留下幾塊斑駁的凹痕,幾道雜亂的刻記。
一道聲音,忽然從她身後響起:“這是我。”
薑雪寧回頭。
謝危不知何時已經從禪房裡出來了,遠處潮音亭下的台階旁,立著一名老和尚,身旁站著面色蒼白的孟陽,但只是看著,並沒有走過來。
第一時間,薑雪寧沒有明白謝危的意思。
他卻來到了她身旁。
深色石碑上積落的灰塵,被他伸手輕輕拂去。
謝危看向她,笑了一笑:“本來這裡也是要刻上名姓的,可她無論如何也不肯相信,那堆雪化之後的枯骨與汙泥便是我。匠人在上頭刻名時,她便把刻刀奪了,把這上頭刻的名字毀去。然後對旁人說,她的孩子未必就死了,即便是早已遭逢不幸,要歸葬入土,也不要再姓蕭。”
分明是笑著說的話。
可薑雪寧聽著卻不知為何,眼底潮熱,竟覺喉間有幾分哽咽。
謝危卻靜靜地道:“我本是一個該在二十余年前就死去的人。”
薑雪寧伸手去握他的手,對他搖頭:“不,你不是。”
她手心有汗,甚至在發抖。
謝危於是笑:“你在怕什麽?”
薑雪寧無法告訴他,只是道:“無論如何,她希望你活下去。”
謝危喉結微微湧動,久久沒有說話,垂在身側的手指緊握,最終卻沒有回應她的話,只是道:“往後不要一個人到這裡來,該走了。”
他拉著她往外走。
從潮音亭下經過時,孟陽看了他們一眼,那位忘塵方丈則向他們合十宣了一聲佛號:“阿彌陀佛,諸法空相!”
薑雪寧沒有慧根,聽不明白。
謝危則沒有回應。
他重帶著薑雪寧從白塔寺出來,門外是燕臨領著黑壓壓的兵士靜候,呂顯則是立在台階下面,見他們出來,先看了薑雪寧一眼,才走上前來。
謝危停步。
他上來低聲同他說了一句話。
謝危似乎不甚在意:“隨她來吧,不必攔著。”
呂顯久久凝視他,問:“你真的還想贏嗎?”
謝危說:“想的。”
呂顯於是道:“但如果你想要的東西變了,你的贏,對旁人來說,便是輸。”
謝危平淡地道:“我不會輸。”
他沒有再與呂顯說話。
在他進白塔寺的這段時間裡,燕臨等人早已率軍查清了城中的情況。天教的義軍進入城中後,顯然遭遇了一場蓄謀已久的伏擊,西城南城坊市中到處都是橫流的鮮血,一路順著長安街,鋪展到紫禁城。
倒在路邊,有的是天教的,有的是朝廷的。
甚至還有受了傷卻沒斷氣的。
在忻州軍從染血的道旁經過時,他們便哭喊著哀求起來:“救救我們,救救我們……”
大部分人看了,都心有戚戚。
然而謝危的目光從他們身上掠過,卻只是勾起了往日的回憶,並沒有多做停留,一路與燕臨等人,直向著前方那一座過於安靜的紫禁城而去。
宮門早已被天教攻破。
尚未來得及收拾的屍首隨處可見。
原本金燦燦的太極殿,此時已經被覆上了一層血紅。
萬休子環顧周遭,幾乎不敢相信。
跟在自己身邊的竟已經只剩下數千殘兵,個個雙目赤紅,身上帶傷。連他自己的腰腹之上,都插著一根尚未拔除的羽箭,隻折去了箭身,箭矢還留在體內,卻暫時不敢取出。
大殿之前的情況,卻也好不到哪裡去。
數千精兵陣列在大殿之前,衛護著中間的皇帝。只是沈琅這披頭散發赤腳的模樣,看著哪裡還像是往日的一國之主?
他神經質地大笑著。
滿朝文武,沒投敵的,沒逃跑的,一心忠君的,如今都戰戰兢兢癱軟在大殿之中,心有余悸地看著已經逼到殿前,與他們對峙的天教義軍。
臨淄王沈玠,定國公蕭遠,刑部尚書顧春芳,戶部侍郎薑伯遊,甚至連蕭定非都混在其中……
只不過並不見張遮。
已是皇貴妃之尊的蕭姝,這時立在角落裡,看著大笑的沈琅,隻覺渾身冰寒,滿心慘淡。
若隻論心術,沈琅無疑是一個合格的皇帝。
他竟故意抽調了城門的兵力,轉而使人埋伏在街市狹口處,在天教以為自己致勝之時,予以迎頭的痛擊,著實打了對方一個措手不及。
一路拚殺,竟然慘勝一籌!
如今雖被人打到了皇宮之中,可他竟一點慌張之色都沒有,甚至有一種說不出的快意,隻讓人懷疑:這位帝王,手裡是否還留著其他的底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