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臨靜默勒馬。
薑雪寧終於來到車駕前,本是腳步急促,可真的近了時,抬眼望見立在車轅上的沈芷衣。舊年華美的宮裝穿在她身上,竟顯得有些大了,在風中飄飄搖搖像頁紙般晃蕩。
於是一種驟來的愴然,忽然將她擊中。
她腳步停住,明豔的眸底也閃爍了淚光。
然而下一刻,偏又帶著點固執地彎唇。
那隻木匣緊緊挨在心口。
在朝陽鋪滿的光輝裡,在邊塞疾吹的烈風中,薑雪寧在車轅下屈膝半跪,卻高高捧起那隻木匣,凝望著佇立的公主,明媚地笑起來:“殿下,您的故土,故國,還有故都。”
待得他日,燕臨率大乾鐵蹄踏破雁門。
帶著這抔故土,來迎我——
還於故國,歸於故都!
沈芷衣都快忘了,自己為了騙她安心,還曾許下過這般的豪言壯語,與她有過這樣的承諾約定……
可她竟未當做玩笑。
含在眼底已久的淚,終是在從她手中接過來打開那隻木匣的時候,滾落下來。她彎身緊緊地將這年少時的伴讀擁住,堵住的喉嚨卻變得艱澀無比,發不出半點聲音。
關外曠野無垠。
雁門關內外大軍如潮,卻都在這一刻伏身,向著車駕上那一位他們並不大能看清的美麗公主拜倒,齊聲高呼:“恭迎殿下還朝!”
那聲音匯作了浪潮,卷入高空。
又化作洪濤,在人耳邊震響。
風聲獵獵,旌旗彌望,在蒼茫的邊塞昭彰。
謝居安卻高立於城牆之上,未動一步。
他像是一座聳峙的山嶽峭壁,不因人間的悲喜而改,隻這樣冷冰冰地俯視離合的塵世,然後勾出一抹帶著些淡淡戾氣的笑。
沈芷衣的目光越過虛空,不期然地落到了那城樓之上,竟然正與他遠目而來的視線撞上。
是舊日那位奉宸殿講學的先生。
然而這一刻,她心中竟未生出多少久違的親切與熟稔,只有一股冰沁沁的寒意浸入骨髓,同時升起的還有一種難以言說的莫大諷刺與悲哀。
她到底是在宮裡長大的,這些年在韃靼也不是毫無成長,早在燕臨率軍踏破韃靼王庭之時,她就已經察覺出了一二異常。
問燕臨,燕臨也不說。
直到此刻,她在邊關看見本不該出現的薑雪寧,看見本不該出現的謝居安……
沈芷衣將薑雪寧摟得更緊,紅著眼、哽著聲地笑:“傻寧寧。”
第214章 杯酒
薑雪寧也不明白怎麽忽然說自己“傻”了。
她抬起頭來看沈芷衣。
只是沒料想,正自這時候,那緊挨著她肩膀的身軀,竟然晃了一晃,接著便壓在了她的身上,引得她驚呼一聲:“殿下!”
連日來的緊繃解除,疲乏湧上,沈芷衣腹中忽然出現了幾分隱隱的陣痛。
冷汗一下從她額頭上冒了出來。
她眉頭鎖緊,眼前漸漸發黑,竟然連更多的話都沒說出一句,便昏了過去。
周圍人頓時一片驚慌。
連燕臨都立刻翻身下馬。
薑雪寧隻覺得一顆心為之一沉,眼見著有些許的血跡在沈芷衣裙擺上暈開,一種不祥的預感於是升騰而上,她慌了神,叫喊起來:“大夫,快,傳大夫!”
*
沈芷衣本就身懷有孕,在韃靼時因為大乾長公主的身份舉步維艱,內裡忍耐了多少苦楚,只有自己清楚。更何況戰起後,韃靼王延達對其頗有催逼,一則惦念故國,二則憂心戰事,心念幾乎已經繃到了極致。到了雁門關,得見故人,情緒更是大起大伏,豈有不出事的道理?
這一下昏倒,竟是早產之相。
燕臨幾乎立刻傳令全軍去找接生的穩婆。
可雁門關本是為了抵禦外族入侵修建,平日裡駐守的都是將士兵卒,眼下又是戰時,大男人一抓一大把,女人卻是瞧不見多少,更別說是為人接生的穩婆了。
還好有些隨軍醫治傷兵的大夫。
這些大夫平時基本都是在關內開設醫館為人看病的,花費了好一番功夫,總算問到幾個曾為孕婦安過胎,接過生,於是趕緊請了過來。
所有人幾乎都在院子裡等。
薑雪寧更是面無人色。
上一世沈芷衣是在韃靼就遭遇了不測,那個身具大乾、韃靼兩族血脈的孩子自然是沒能保住,所以她竟有些不敢去想,這一世究竟會是什麽結果。
明明人都已經救回來了。
倘若,倘若因為這個孩子……
她立在門簾外,聽著裡面嘈雜的聲音,隻覺手指尖都是冰冷的,而沈芷衣從昏迷中蘇醒過來的哭叫,更使她心亂如麻。
幾乎是從早上折磨到下午。
經驗不夠豐富的大夫們,幾乎都要放棄了。
可就在昏沉沉的暮色終於降臨的時刻,房內忽然傳來了嬰兒的哭聲,雖然不夠嘹亮,不夠有力,像是虛弱的小貓叫聲似的,那到底響了起來。
這些個大夫險些熱淚盈眶。
跌跌撞撞跑出來說:“男孩兒,是個男孩兒,長公主殿下平安無恙!”
所有人這才徹底地松了一口氣。
薑雪寧僵立了一天,幾乎立刻跌坐在地。
過了好一會兒,才扶著旁邊燕臨遞過來的手,用力站起身來,掀開門簾進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