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時的謝居安,實是驚豔之才。
天教上下,誰能與他並論?
萬休子初時帶著這身負血海深仇的孩子回金陵時,倒沒想過他有這樣大的本事;眼看著他聰穎過人,心思縝密,隻當是天教有了好大一臂助力,處處市恩,甚至讓他協理教務,與公儀丞平起平坐,想要對方因此對自己言聽計從;豈料他是個主意大的,明面上挑不出錯,暗地裡卻野心勃勃,漸漸已成長為龐然大物,甚至連他掂量起來都不得不忌憚三分!
原以為可以掌控,為自己賣命的人,眨眼成了懸在自己脖子上的利刃,此恨誰能忍耐?
萬休子憎惡他至極。
只是如今先沒了公儀丞,後失了謝居安,天教上下未免有些人心渙散,且舉兵造反並不是什麽簡單的事,他年紀大了,再如何重視養生,也不複昔年盛況,漸感心力憔悴。
相形之下,對謝危便更恨之入骨。
這一番話說得是火氣十足,更有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凜然質問。
然而那“義父”二字,落入謝危耳中,隻激起了他心懷中激蕩的戾氣,甚至想起了那滿是鮮血的宮廷、堆積如山的屍首,那種深刻在四肢百骸的惡心泛了上來。
當然竟然笑了一聲。
他漠然提醒:“教首忘了,二十余年前,謝危已舍舊名,去舊姓,有母無父,有父當死。您的義子,姓蕭名定非,現在京城享盡富貴。”
定非公子的大名,天教誰人不知,哪個不曉?
教眾們想起來都心有戚戚。
這一下有幾個道童,似乎回憶起了那位混世魔王的做派,沒忍住打了個寒噤,把腦袋都埋得低了些。
萬休子聽得此言更是差點一口氣血衝上腦袋,頭暈目眩!
那該死的蕭定非這些年來不學無術,給自己添了多少堵,給天教找了多少麻煩!
他突然醒悟:“這混帳東西,原是你故意挑的啊!好,好得很!”
謝危並不否認,隻道:“我已如約前來,教首若要論罪,該如何便如何。薑雪寧您也關了好幾日了,眼下該放了吧?”
萬休子看向薑雪寧:“急什麽?”
他冷冷一笑,竟然抬手示意旁邊的道童:“來都來一趟,我天教也不是什麽龍潭虎穴,便請她在此處盤桓幾日,陪貧道看經下棋,解解乏悶也好!”
道童們走上前去。
薑雪寧心中大駭,雖知道這糟老頭兒是在用自己威脅謝居安,可眼見道童朝自己走來,也不免毛骨悚然,終是沒忍住心裡那股火氣,罵了出來。
隻咬牙道:“老妖道有話直說,站著說了半天都沒叫人把姓謝的打一頓,我看不像是他受你威脅,而是你有求於他!裝個什麽大烏龜!你敢叫人動手動腳,姑奶奶脾氣可不好,一個不小心咬舌自盡,看你拿什麽做籌碼!”
萬休子沒料想竟被這女娃一言揭破,面上頓時蒙了一層黑氣。
道童們上去要堵她嘴。
謝危的身形終於晃了一晃,卻忍住了沒動,冷冷道:“別碰她!”
這些個道童都是在萬休子身邊伺候的,外圍教眾不知謝危手段,他們卻是一清二楚的,聽見這聲音,幾乎凍得打了個哆嗦,竟下意識地停了下來,看向萬休子。
萬休子眉梢卻是一挑。
他滿意地笑了起來:“心疼了?”
謝危沒回答,卻道:“公儀丞是我殺的。”
他聲音平靜。
以至於乍一聽,隻以為他是在說什麽尋常事。
然而等眾人慢上一拍,終於反應過來他說的到底是什麽時,隻覺是平地裡投下了一道驚雷,劈得人頭暈眼也花,簡直不敢相信他說了什麽!
就是萬休子都愣了一愣,緊接著回想起兩年前發生的那通州一役,心裡都不住往外冒寒氣,伴隨而起的更有一股潑天的怒火!
他整個人都要炸開了!
公儀丞乃是他左膀右臂,對他忠心耿耿啊,甚至是他掣肘謝危的關鍵!
“你竟然敢認!”
萬休子的聲音,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來。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謝危對自己一句話造成的震蕩,仿佛渾不在意,而是繼續投下驚雷:“我對天教盡了幾分力,有目共睹;公儀丞一來京城,便指手畫腳,不識好歹,不怪我對他下狠手。殺了此人後,自京城到直隸,教中所有分舵全落入我手,隻假意聽從總舵,實則非我之命不聽。你如今舉事,自南而北,若得北方教眾裡應外合,踏平皇城不過朝夕。只不過不趕巧,我料想教首不肯善罷甘休,留了一句話,倘若無我吩咐,戰起時便向朝廷投誠。大戰在即,即便要算帳也不是眼下,相信以沈琅的手段,會先將這些教眾編入軍中,事後再慢慢算帳。”
萬休子道:“好算計!為了同我作對,連朝廷和狗皇帝的力都借,倒把血海深仇都忘了。”
謝危道:“我固然有自立之心,卻不到要仰仗仇人鼻息的境地。原本是打算自己舉事,只是如今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並不想威脅教首,只是想以此換教首放了薑雪寧。報仇乃是我心中第一等大事,自己舉兵,還是與教首一道舉兵,於我而言並無太大差別。還請教首高抬貴手,度鈞不才,願獻上朝廷於湖北、安徽二省九大重城兵力布防圖,助我教舉事。”
正所謂,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