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說原來還有幾分惆悵,只因張遮還在京城,如今不管她是否能夠釋懷,過往沉重的愛恨糾葛也只能在這一日畫上終點。
最後一絲不舍都隨之湮滅。
她想,她從沒有一日這樣迫切地想過要離開這座繁華的囚籠,去到那片自己向往已久的自由山河。
家中已經開始收拾行囊。
此事唯恐中途生亂,所以並未對外聲張。
薑雪寧仔細理了理,算自己這一去既是了卻前世心願,也是為了他日能順利救出樂陽長公主,京城的人脈倒不能偏廢了。比如方妙、蕭定非等人,雖未必派得上用場,可打點著總比不打點好。所以趁著最後兩日,她讓人準備了些禮物,送到各人府上。
蕭定非這些日子以來跟著薑雪寧搞風搞雨,充分地體會到了為所欲為、無法無天的快樂,趁著蕭氏麻煩纏身不斷落井下石,簡直把“紈絝子弟”和“傷仲永”這兩個詞演繹了個淋漓盡致,正在爽到頭上無法自拔的時候,乍然收到薑雪寧臨別之禮,驚得一蹦三尺高。
當天下午就殺到薑府來,拽著她袖子哭天搶地。
也不知幾分是真,幾分是演,口裡說著什麽“你走了我以後靠誰去”“你怎麽可以拋下我一個人去逍遙”“說好的罩我呢”之類的廢話。但沒能糾纏多久,就被聞訊趕到的薑伯遊著人亂棍碾了出去。
薑雪寧倒沒什麽感覺,心道蕭定非這種能屈能伸、人做得鬼也做得的德性,在哪兒都吃不了什麽大虧,所以並不把他說的話當真。
只是等蕭定非走了,她反倒有些躊躇。
誰都料理好,唯獨一人使她為難。
這個人便是謝危。
上一世,此人謀反,殺盡皇族,誅盡蕭氏,血染山河,她雖是咎由自取,可落得自裁殉葬地步,到底害怕謝危;
婉娘剛去,她被接回京中的路途上與此人同行,有多少狼狽不堪都被對方知道,所以也心有回避厭憎;
這一世,她改了偏執乖戾,能順則順、能哄則哄,倒和他成了師生,既幫助過他也得過對方的幫助,反倒在害怕、厭憎之外,多幾分感激。
種種情緒交織,實在複雜。
但不管怎麽複雜,此世謝危到底算她先生,又與她有許多交集,況他人在朝中,他日燕臨擁兵要他在朝中照應,攻打韃靼救回長公主要他在前後斡旋……
誰都能忽略,他不能忽略;
誰都能開罪,他不可開罪。
薑雪寧能屈能伸,且這一世的謝危好像也沒那麽可怕,想想決定投其所好,乾脆去了一趟幽篁館。
這些日來呂顯的生意一般,也沒賣出去幾張琴,但蜀中那邊卻捷報頻傳,任氏鹽場順風順水,盡管他先前拋銀股又買進虧過一筆,可如今看著股價慢慢漲回來也不由得眉開眼笑。
幽篁館的小童近來還能聽見他喝茶時哼兩句歌。
心情別提多明媚。
初夏午後,半個時辰的小睡後,正端了一把上好的紫砂壺,在自家琴館裡走看。
一抬頭瞧見有客來,先喜了一下。
待得定睛分辨出來人,眉頭便是一挑。
呂顯笑得老奸巨猾:“哎喲,貴人稀客,這不是薑二姑娘嗎?來是製琴還是買琴,又或者,要跟我談談銀股?”
薑雪寧一聽這話便知道呂照隱還對舊日任氏鹽場銀股的交易耿耿於懷,再看這神情便知道自己在對方眼裡有若一隻待宰的肥羊。
好端端進士出身,翰林儲相,怎麽就變成了這一副市儈的奸商嘴臉?
薑雪寧沒笑:“買琴。”
呂顯頓時有些失望,但一轉念又振奮起來:“那可好,最近幾個月我這裡可出了幾張不錯的好琴。老早我便想了,去歲姑娘那張蕉庵也彈了大半年了,該換了。您過來看看這幾張,漆色細膩,秀雅端莊,正合您這樣的大家閨秀……”
薑雪寧嘴角微微一抽:“此琴非為女子所選。”
呂顯“哦”了一聲,迅速把手轉到另外一面牆上掛著的琴,殷勤地推薦起來:“君子用琴都在這邊,您看這張櫸木所製,乃是河陽一位獨臂的斫琴師花費兩年精心打造,與姑娘先前取走的那張蕉庵相比雖差了些,可送人絕對拿得出手……”
薑雪寧:“……”
她無言看著呂顯。
呂顯察言觀色的本事何等厲害,輕易便發現她好像不滿意,於是眼珠子更亮了幾分:“都不滿意?”
薑雪寧瞅他一眼,實話實說:“送給謝少師。”
呂顯:“……”
正準備要用一張普通的琴狠狠坑上薑雪寧一大筆錢的呂顯,面上那殷勤的笑容幾乎立刻僵硬了,剛指向那張標價五千兩其實隻值一千三百兩的琴的手,也凍住了似的,慢慢收了回來。
他感覺喉嚨裡一口老血。
坑薑雪寧是簡單,畢竟她瞧不出好壞;可這張琴若真送到謝危那邊,呵呵,甭管他這些年是不是為姓謝的當牛做馬,若謝危看出是張劣琴,保管叫他哭爹喊娘!
呂顯換了一種目光打量著薑雪寧,隻思考這姑娘到底是不是故意。
但不管是不是故意,原本的奸商想法立時褪了個一乾二淨。
把裡間的門簾一掀,他重新掛上了親切溫和的笑,道:“您裡面請,我叫童兒把那幾張琴請出來。”
不多時,薑雪寧掏了四千兩買了一張琴,從裡面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