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花了好久才拔了出來,哆嗦著在自己手腕上劃了一道,那豔紅的血便汨汨淌出,蜿蜒著墜入那一角破陶碗,和深綠的藥草混雜在一起,成了濃重的墨紫。
然後才端著碗湊到他唇邊。
少女白生生的臉上沒有半分血色,用帶著哭腔哄他:“莊子上來過一個很厲害的大夫,用這個方子救活過死人,你把藥喝了就好了……”
死人怎麽能救活?
多半是招搖撞騙的神棍。
他至今難以分辨,那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夢。
只有那極端澀口的藥草混雜了鮮血時鐵鏽般的腥苦味道,不時從記憶的深處流湧而出。
後來他燒過了,好像就好了。
那小姑娘卻糊塗起來。
他出去探路,找些吃食,她卻總拽他袖子,意識昏沉,嘴裡卻還夢囈似的抱怨:“我就知道,你好了要自己走……”
不得已,便軟了心腸,背著她一腳深一腳淺地走。
可她還覺得他不是好人,會丟下她走。
他隻好將已然髒汙的衣袍撕下窄窄的一條,一端系在她的手腕上,一端綁在自己的手腕上,然後告訴她:“現在我同你綁在一起,誰也不能先走,我在。”
她的夢囈才慢慢停了。
謝危回想,那真是他二十余年裡最瘋狂、最傻氣的時候。
冥冥中仿佛有那麽個信念——
相信在那等絕望的境地裡,尚能尋覓一線生機。沒有琴與書,沒有刀與劍,沒有天教,沒有朝廷,沒有身世,也沒有復仇,只有浩蕩天地,兩個想要活下去的人。
可薑雪寧說,不要他還了,她不稀罕。
冰冷裡藏著厭憎,多像是後來在京城偶有幾次與她照面時?
謝危竟覺胸腔裡一陣絞痛。
這痛楚來得如此迅疾,又如此陌生,以至於他還不及分辨,就產生了一陣的眩暈和恍惚,隻道:“不要也沒關系,京城裡什麽都有……”
薑雪寧已被逼到崩潰的邊緣,發了狠一般朝他喊:“什麽都有,除了自由!”
謝危道:“你怎麽不明白呢?”
薑雪寧道:“放開!”
謝危一字一句對她道:“天底下根本沒有真正的自由。就算逃到天涯海角,只要心中有牽絆,便永遠困在囚籠!你終究,不得不回來……”
大抵世間所有的真話都太過殘酷,包裹著一層又一層尖銳的荊棘,不但入不了人的耳,反會刺得聽者豎起渾身的防禦,將自己緊緊保護在裡面。
那種恐懼不僅沒有消減,反而更加翻湧。
薑雪寧不知自己到底是更恐懼謝危這個人,還是更恐懼他這句話,終於忍無可忍,掰不開他鉗製著自己的手掌,便埋頭一口深深的咬了下去。
劇烈的疼痛從手背傳來,幾乎透入骨髓,可謝危仍不願放手,望著她,聲音裡甚至隱隱透出一絲的哀求,近乎偏執般道:“薑雪寧,不要走。”
可痛到極致,手指一陣痙攣。
薑雪寧到底還是掙脫了他,胸膛起伏,怒睜著眼,往後退去,像是反駁他,又像是要告訴自己一樣:“胡說八道!都是胡說八道!”
她什麽心緒都來不及收拾,更不願往深了去想。
就這樣逃了。
逃得遠遠的。
當晚便乘著府內早已準備好的馬車,帶上她的行囊,出了京城,山水路迢迢,一去蜀中三千裡。
謝危手中空空蕩蕩,鮮血從手背順著靠近虎口的位置淌落,一片錐心的淋漓。
他到底站在門內,沒有追出去一步。
那一道不高的門檻,仿若一道鴻溝,將他與外面的世界撕裂,誰也無法跨越,旁人進不來,而他出不去。
呂顯來到壁讀堂時,天已薄暮。
劍書立在外面不敢進去。
他順著那道門向裡面望去,只見裡頭昏暗一片,先前薑雪寧從幽篁館取走的那張琴躺在地上,碎了根琴柱,崩斷的琴弦如一根青絲般蜷曲。而謝危立在陰影裡那面牆壁前,久久沒有動一下,枯槁似根朽木。窗沿上擱了小小一枝青杏,落日余暉深紅的光從青翠的葉片背面透入,還未長熟的果子嵌在枝邊,也不知是誰人所折。
薑雪寧該是來過了。
呂顯見得這場面,竟也不敢往裡踏了。
倒是謝危,慢慢轉頭來,看見他們,仿佛什麽都沒發生一般,面上並無異樣,道:“你來得正好,趕上議事,一道吧。”
呂顯卻看見了他的手。
謝危從那張摔壞的琴旁邊走過,朝斫琴堂方向去,隻想眾人應該等久了。
呂顯與劍書還站在原地。
劍書一片惘然,也不懂:“為什麽不強留呢?”
呂顯回首望著那摔壞的琴。
沉默許久,少見地沒了笑,慢慢道:“謝居安不是那樣的人。”
第181章 蜀中
馬車飛奔出了京城。
身後巨大的城門在金紅的落日之中慢慢合攏,夜色也隨著離這座城池越遠而漸漸浸染,將天幕蒙成了一片黑,掩去了原本繁華的聲音,讓官道上那噠噠的馬蹄聲變得清晰。
薑雪寧靜坐在車內良久。
最終還是沒有忍住,掀開了窗邊的車簾,朝著後方望去:城樓上明亮的燈籠,在視線裡越來越遠,慢慢黯淡下來,像極了夜幕中那稀疏掛著的寒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