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入得分舵,紛紛聚攏在那離地兩丈高的石台周圍。
石台前有台階。
其實分作了兩層,一層在一丈半高處,寬闊平台;一層還在更高處,竟然設了張椅子,乃是專給上位者的位置——
說是眾生平等,實則仍分高低。
萬休子當先走上去,端坐正中。
謝危與魯泰也隨之步上。
可沒想到,他們才上天台,魯泰竟然躬身向萬休子一拜,回首一指薑雪寧,道:“今日既是要議通州之事,這個女人為官府通風報信,與度鈞裡應外合,也當上來,讓我們教中兄弟們看看,什麽叫‘狼狽為奸’!”
後頭立刻有人推搡了薑雪寧一把。
她險些摔在台階上。
謝危垂在袖中的手指悄然握緊,一時已殺心四起,然而時機未到,到底沒有發作,只是折轉身走上前去,將她扶起,淡淡問:“怕嗎?”
怕?
薑雪寧自然是怕的。
只是當他將自己扶起來時,她指尖觸著他溫熱的掌心,感受到他傳遞過來的力量,又好像沒有那麽怕了。這樣糟糕的境地,倘若只有一個人,那自然是該怕的。
所幸,他們是兩個人。
薑雪寧沒有回答,只是扶著謝危的手站穩了,回轉頭去重新向身後看了一眼。
那些個天教教眾都站在後面。
原本都不覺得自己之作為有什麽,可被她這一眼一看,竟不知為何生出幾分心虛來:欺負弱女子倒也罷了,被欺負的人並未表現出受欺負的卑弱姿態,反倒透出了一種蔑視和坦蕩。
全場安安靜靜。
眾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
薑雪寧收回目光後,才搭垂下眼簾,拎了自己的裙角,向謝危道一聲“沒事”,而後一步步踏上台階,站到了台上去,正正好在魯泰的面前。
但並不說話。
她甚至沒有表現出過多的憤怒,只是抬起手來,向對方微微躬身道了禮。
這一瞬間,台下忽然就有了許多嘈雜的聲音。
人人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薑雪寧即便是素面朝天也有著驚人的容貌,身形纖細卻並不頹弱,脊背挺直倒有風骨。人在這春夜裡立到台上時,晚風吹拂裙擺,四面高燒的火把照亮她身影,像是一抹瑰麗的顏色,點綴在黯淡世界。
隻這一道禮,便煞是好看。
更何況,魯泰可罵她與度鈞“狼狽為奸”啊。
對個姑娘來說,這無論如何說不上是好聽。
誰能想到,她不僅不哭不鬧不害怕,甚至還主動向魯泰道了一禮?美人本就賞心悅目,根本不需多做什麽,就已經分出了些許的高下。
教中可不僅僅都是什麽為了天教拋頭顱灑熱血的人,更何況他們原本就不知道通州一役的真相,隻把這上天台當做是一場真實的好戲,眼見得這般精彩的開局和強烈的對比,都不由沸騰了起來。
高位者的笑話誰不想看呢?
甚至有人已經忍不住笑起來,大聲朝著台上喝起了倒彩:“堂堂的大老爺們兒,還沒個女人有風度!魯舵主不行啊!”
第232章 還不起
汝寧府城外,呂顯正與燕臨立在道旁,望著遠方的城池,等著前方去探消息的人回來。
比起往日,這位分明進士出身卻跑去經商的大老板,似乎消瘦了一些,精明算計的市儈眉眼裡,也多了一種奇怪的蕭索。
看著像沒事兒人,實則不是。
燕臨心知是才從尤芳吟之死緩過來沒多久,還要一陣子恢復,也不多問,隻道:“天教舉義旗,眼看在南方聲勢雖然不小,可要與我們抗衡只怕不能。我等只需虛與委蛇,假意與其聯手,便可交涉,雖或許多費些功夫,可諒他們不敢不放寧寧。謝先生卻偏要以身犯險,大費周折,我不明白。”
呂顯心裡有些懶怠。
旁人看不清謝居安,是因為不了解,可在他眼底,一切卻是清清楚楚的。
本來不想解釋。
可問話的畢竟是燕臨,他也有心想走出這些日來的陰鬱,便吸了口氣呼出來,答道:“擒賊先擒王。”
燕臨看向他。
呂顯便問:“如今天下,我們,朝廷,天教,算是三分鼎立。倘若是你,當如何爭得勝局?”
燕臨略一思索道:“合縱連橫,連弱抗強。第一該打朝廷,所以不妨與天教合作,縱然與虎謀皮,也先謀了京城,剩下的再爭勝負。”
呂顯於是笑一聲:“所以你是正常人。”
燕臨忽然蹙了眉。
呂顯卻垂眸喝了一口水囊裡裝著的酒,才道:“正常人都會想以二打一,可世子,你這位兄長,他是正常嗎?”
燕臨回想,慢慢道:“他不是。”
呂顯歎:“是啊。”
他不是。
他是瘋狂。
謝居安冷靜理智的籌謀深處,永遠藏著一種近乎極端的瘋狂。
想別人不敢想,做別人不敢做。
倘若朝廷和天教,都看不破他究竟是個什麽人,為他舊日那一身皮囊表象所蒙蔽,但凡對他抱有那麽一丁點兒的幻想,以為他就算有野心也不會與另一方同流合汙,是一個能爭取到己方來的人,那可就大錯特錯了。
可惜,不幸的是——
天教與朝廷都還沒有意識到,而萬休子也只是個正常人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