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述雖然對她在自己講學時鬧出動靜來略有不滿,卻也沒說什麽,轉過頭便繼續往下講了。
薑雪寧聽了又有片刻,眼瞧孫述沒注意自己了,才又湊上去悄悄把窗扇扒開一條縫。
殿外霞飛簷角,光盈玉階。
卻已是沒了謝危身影。
想是沈琅那邊還等著他,無暇為這些許小事停下來同她計較。
還不準人上學開個小差了怎麽的?
薑雪寧心底這麽嘀咕著,越想還真越覺得自己有道理,於是放下了心來。
可沒料著,上午的學才上完,下午便有人來“請”她。
是以前見過的在奉宸殿伺候的小太監,恭恭敬敬地垂著腦袋對她說:“先生說,薑二姑娘好些日子沒有入宮進學,功課該落下了不少,讓您下午過去,由先生考校考校。”
薑雪寧頓時如喪考妣。
雙腳灌了鉛似的,一步步挪回到奉宸殿偏殿,進到殿中,果見謝危已經坐在了那熟悉的書案後面,手中執了一管細筆,正寫著一封奏折。
她上前見禮。
謝危眼皮都不抬一下,手中的筆也是行雲流水不見遲滯,隻問:“通州瞎玩幾天,心玩野了,回到宮裡連課業都不聽了?”
薑雪寧心道冤枉:“今日是聽了的。”
謝危長指輕輕一轉,已隔了筆,從旁邊匣子裡摸出一方印來,抽空朝她看了一眼,淡淡道:“聽外頭花什麽時候開,雪什麽時候化,好出去放浪形骸?”
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她開小差還被謝危抓個正著。
薑雪寧兩手背在身後,手指攪緊。
想了想被謝危打過的手板心,又聽他“放浪形骸”四字仿佛意有所指,她不由想起自己昨日去慈寧宮的路上同蕭定非說過話,生怕被翻起這些帳來,到底不敢頂嘴,隻埋著頭。
謝危把印蓋在了奏折落款處,重新合上,便叫了外頭小太監進來,遞去內閣那邊。回頭來看見薑雪寧跟隻鵪鶉似的悶著,心裡也不由跟著悶了一下。
這模樣沒半點活泛氣兒。
他看了半晌,忽道:“孫述講的你聽不懂?”
薑雪寧頓時驚訝得抬起頭來看他。
謝危道:“缺了好些日的堂,能聽懂才怪了。這也不難猜。”
薑雪寧驚訝的其實不是他猜著這一點,而是他願意去猜這一點。畢竟先前似乎要責問她開小差的事情,可一旦要說“聽不懂”,便跟她沒什麽關系了。
謝危這樣子竟不像是要追究。
她眨巴眨巴眼,心裡萌生出個大膽的想法,試探著道:“孫夫子講得又枯燥又乏味,學生絞盡腦汁都跟不上他。聽說先生琴棋書畫皆是大才,要不,您教教我?”
這話先把孫述踩到腳底下,再把謝危抬起來,是再明白不過的吹捧和討好。
謝危覺著,若按自己往日脾性,必定是皺了眉叫她端正態度。
畢竟國子監裡孫述可不是個庸才。
只是看她乖乖地背著手在他面前立著,上午在窗內開小差時呆滯的一雙眼已填滿靈動,像是林間溪畔沒見過人的馴鹿,不覺氣順不少。
唇角僵了片刻,終於還是劃出一絲微不可察的弧度,道:“攤上你這麽個不學無術的,也不知我是發了哪門子的顛。”
他起身來坐到窗前,把棋盤擺上。
薑雪寧打蛇隨棍上,立刻道一聲“先生真好”,然後坐到了謝危對面。
她發現謝危這人是實打實的吃軟不吃硬,只要不渾身帶刺地同他對著乾,哄起來總很容易。不不不,這可是殺人不眨眼的謝居安,她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居然敢用上一個“哄”字了?
要不得,要不得。
該放尊重點!
薑雪寧被自己心裡蹦出來的那個字嚇了一跳,及時把自己跑偏的念頭給拽了回來。
謝危把旁邊棋盒放了過來。
他一身蒼青道袍,衣袖上滾著暗色的雲紋,似松濤雲浪,往窗下坐著,半點不見通州那日的殺伐冷厲,又恢復了平日那一點閑聽落花的悠然隱逸。
“下棋須算計,確系一法。只是我輩若論圍棋,更多講‘勢’。”謝危對孫述教的那一套,倒並不排斥,看了她一眼,許是覺著姑娘家都喜歡白,便將那一盒白子擱到她右手邊上,“算計乃是術,若能得‘勢’方為得道。”
薑雪寧看向那盒棋子。
不意間一抬眸,卻發現謝危右手五指修長,煞是好看,可無名指中間的指節處卻裹了一層細細的絹布,隱隱透出幾分藥膏的清香。
她腦袋裡於是轉過個念頭,想起在通州時見到他手上有傷,卻記不得是什麽地方,哪根手指了,於是道:“先生的手傷還沒好麽?”
謝危去拿棋子的手指一頓。
他自然搭著的眼簾掀了起來,唇線抿直,看著對面的薑雪寧,許久沒有說話。
薑雪寧心裡打鼓,莫名覺得這眼神裡浸著點寒意,嘴唇蠕動,想說點什麽,可臨了了又不敢開口。
半晌令人心悸的靜默。
終究還是謝危先收回了目光,壓根兒沒搭理她方才一問,全跟沒聽見似的,續上了先前的話:“圍棋盤上可演兵,拚的便是心智。棋盤若疆域,棋子若兵卒。自古水能載舟亦能覆舟,一子得失或許微不足道,若久積成勢,則難以疏導,積而成患。是以,執棋者當因勢利導,如治民,治水。這棋盤上的學問,你若能明白些,做人也好,做事也罷,都不至於糊塗到這般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