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琴原還強繃著,聽得此言,卻是鼻尖驟然一酸,眼底發潮,掉下淚來,砸在了手背上。
他扶刀跪地,但道:“刀琴必不辱命!”
然後才起身,拜別薑雪寧,徑直大步走出門去。
*
從忻州到京城,天下已經亂了。
周寅之這一路上,甚至有種做夢般的感覺。
明明來時一切尚好,到處都傳揚著邊關打了勝仗的消息,士農工商一片喜色;可在他一路馳馬回官道時,竟看見許多衣衫襤褸的流民,攜家帶口,大多是從南邊而來。
而且越往東走,流民越多。
終於在入京前一日,他覺得自己安全了,忻州那邊的人即便想要追來也不能夠,於是在驛館換馬的時候,問了一句:“本官從忻州一路回來,看見道中有流民無數,都是怎麽回事?”
驛館的驛丞難得接待這樣的大官,唯恐伺候不周,忙諂媚地道:“嗐,您先前去了邊關,恐怕還沒聽說吧?都說是天教在南邊作亂,好像是要——”
周寅之心頭一跳:“要反?”
驛丞也不大敢說,湊得近了,訕訕一笑:“下官不敢講,外頭那些個流民都這樣傳,說不準是哪裡來的謠言,所以都嚇得往北邊跑。”
“……”
周寅之的面色頓時寒了下來,他一手拽住韁繩,用力之大,幾乎使得韁繩粗糙的邊緣陷入掌心。
驛丞被他嚇著了。
周寅之卻再不多言,換過馬之後,竟然連停下來歇腳的意思都沒有,直接催馬上了官道,在天將暮時抵達京城。
第一件事便是回家。
在么娘的伺候下,也顧不得回答她關切的話語,換過一身乾淨的朝服,帶上那沒沾血卻好似血染的印信,立刻入宮覲見。
人到宮門口的時候,正遇上那吊兒郎當、晃晃悠悠從裡面走出來的定非世子。
這不成器的紈絝還邁著八字步。
一身都是富貴氣,腰間叮呤咣啷掛了一打玉佩,知道的說他身份尊貴與人不同,不知道的怕還以為是街上那些個騙子小販,出來兜售一窩破爛貨。
瞧見周寅之,蕭定非眉毛便挑了一下,半點也不避諱地瞧他一圈,笑著打招呼:“哎呀,這不是周指揮使嗎?都從忻州回來了啊。不過你這一趟去得可不趕巧,裡頭正發火呢。”
怎麽說也是皇帝昔日的恩人。
這兩年他在朝裡混了個禮部的閑職,倒結交了一幫與他一般不乾正事兒的權貴子弟,還在京城裡搞了個什麽“逍遙社”,極盡風花雪月之能事,稱得上紙醉金迷。
周寅之雖也不是什麽手段乾淨、品性端正之人,可也不想與這樣的人多打交道,更何況蕭姝厭惡這個沒死的兄長,他自不會與蕭定非深交。
所以此刻隻淡淡頷首。
連話都沒搭半句,他便徑直從對方身邊走過,入得宮去。
乾清宮裡的情況,果然不好。
還沒走近,就已經聽見了沈琅暴怒的聲音:“好個天教!好個天教!吃了熊心豹子膽,也敢卷土重來!也不看看一幫流民匪類,能成什麽氣候!當年先皇怎麽叫這一幫亂臣賊子伏法,朕今朝便怎麽叫他們有來無回!來人,去宣國公蕭遠來!”
鄭保匆匆從門內出來。
迎面撞上周寅之。
周寅之對著這種皇帝身邊伺候的人,向來是客客氣氣的,於是輕輕拱手,壓低了聲音:“鄭公公,聖上那裡?”
鄭保看他一眼,道:“一個時辰前的加急消息,兵起金陵,天教反了。”
*
尤芳吟下葬的日子,選在正月十四。
南邊漸漸亂了的消息雖然晚些,但也陸續傳到忻州。
前有朝廷,後有天教。
天下將亂,黎民不安。
別說是百姓流離失所,甚至就連他們想要扶棺回蜀也不能夠,幾經計較,竟只能在忻州城外找了個風水不錯的地方,將人下葬。
萬貫家財,為朝廷清抄一空;
鹽場商會,更已無半點音信。
這時候的任為志,喝了幾日的酒,操持著喪禮,一覺醒來看見外頭慘白的天光,聽見那喧鬧的動靜,跟著走到外面去,看見素服的眾人,還有那一具已經抬上了車的棺木,竟有種一夢回到往昔的錯覺。
孑然一身,形影相吊。
除了自己,一無所有。
薑雪寧也立在那棺木旁。
連那位很厲害的謝先生也來了。
任為志走過去時,就那樣久久地注視著薑雪寧,想芳吟若不來這一趟,或許便沒有這一遭的禍事。可沒有薑雪寧,芳吟當初也不會得救。
直到唱喏聲起,他才恍惚回神。
這位曾經潦倒落魄又憑借大膽的銀股絕地翻身的任老板,一身書生氣,卻又恢復原本那潦倒落魄的模樣,捧了牌位,走在前方。
出城。
入土。
安葬。
一座新墳便這樣立在了山腳,紙錢飛遍天。
薑雪寧靜靜地看著黃土越堆越高,最終將棺槨完全埋住,隻覺得心內荒蕪一片,仿佛已經聲了離離的蒿草。
謝居安等人在後方看著她。
她卻在那新刻的墓碑前蹲身,輕輕伸手撫觸著那粗糙的石面,道:“我有話想單獨對芳吟講,讓我一個人多留會兒吧。”
眾人盡皆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