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顏悚然一驚,頓住了身形,細細傾聽。
剛開始她以為那是一只因為寒冬而餓極了闖入大營的狼,但細聽又似乎是金鐵在地上拖過的聲音。為了以防萬一,她還是從腰後抽出了短刀,朝著聲音的來處走過去,利落地挑開了那一堆擋著的草料。
奇怪的聲音頓時停止了。一雙眼睛從黑夜裡閃現,看著她。
“唔?”她皺了皺眉頭,發現那只是一個小孩。
很小很瘦,看起來大概只有六七歲的樣子,如同一隻蜷縮著的沙狐。大約是餓得狠了,一雙眼睛在那張蒼白的小臉上便顯得特別大,瞳子是深碧色的,滿臉髒汙,看不出是男是女。
那個孩子正躲在秫秫堆後看著她,濕淋淋的手指間抓著一小塊浸透了泔水的饢餅,手指上布滿了紅腫的凍瘡。
她愣了一下:這分明是他們剛才在宴會上吃剩下的東西——這個孩子,居然半夜偷偷地用手從馬廄的泔水裡撈東西吃?
剛才她做的這一切,這孩子都看到了吧?那可真麻煩。
歎了口氣,把刀收入鞘,蹲下身來。
“你是哪家的孩子?為什麽沒有去前頭吃飯?”她平視著那個孩子烏黑的眼睛,開口問,帶著不解——今天是霍圖部大喜之目,所有的奴仆都可以去領一份肉和酒,為何這個孩子卻獨獨在這裡挨餓?
她說得溫柔親切,手指卻悄然抬起,想要一把扣住對方的脈門。然而,那孩子居然極警惕,不等她手指靠近,瞬地便往後縮了一縮,避開了她的手。
他一動,那種奇怪的聲音頓時又響了起來。
朱顏看了一眼,臉上頓時微微變色一一這個孩子的雙腳上居然鎖著一條粗重的鐵鏈!冰冷的鐵鐐鎖住了孩子的兩隻腳踝,他縮在那裡,看著她,警惕地朝後爬行,鐵和地面相互摩擦,發出之前她聽到的那種奇怪的聲音。
鐵鏈的另一端,通向馬廄後一個漆黑的柴房。
在這樣滴水成冰的夜裡,這孩子衣衫襤褸,露出的手腳上全是凍瘡,小小的腳踝上全是層層疊疊的血痂,愈合又潰爛——更可怖的是,她發現孩子之所以一直爬行,是因為肚子高高鼓起,似乎在腹內長了一個肉瘤,完全無法直立。
難道是罪人的孩子麽?否則怎麽會落得如此淒慘的地步?
她想著,不知不覺往前走了一步。
而那個野獸般的孩子警惕地盯著她,拖著鐵鐐飛快地往後爬去,死活不讓她靠近,手裡還攥著那塊泔水裡撈出的饢餅。
“喂,不許走!”在他快要爬回門口的時候,朱顏輕輕一伸手,捏住了他的後頸,一把就將他凌空提了起來。那個孩子拚命地舞動著手腳,不顧一切地掙扎,然而卻帶著一種奇怪的倔強沉默著,一直不肯開口說話。
“還想咬我?”她脾氣也不好,不由分說微微一用力,便將孩子的手臂扭脫,冷哼道,“三更半夜的,不好好回去睡覺,偏偏要在這個地方?饒不得你。”
她扣住了那隻暴躁的小獸,另一隻手從發際拔出了玉骨。
“唔……唔!”忽然間,黑暗裡傳來了模糊的聲音,急切驚恐。
那一刻,沉默的孩子驟然脫口而出:“阿娘!別說話!”
朱顏吃了一驚-原來,這孩子不是個啞巴?
“誰?”她皺了皺眉頭,知道這裡居然還有第二個目擊者,心裡更是煩躁,便站起身來,推開了柴房的門。
房間很小,裡面漆黑一團,有難聞的腥臭味撲鼻而來,似乎存放著腐爛的肉類。
柴房裡橫七豎八全是東西,她一時看不清,腳下被鐵索一絆,一個踉蹌差點跌倒,“哐啷”一聲踢到了什麽東西。
玉骨通靈,瞬間放出了淡淡的光,替她照亮了前方。
那一刻,她抖了一下,忍不住失聲驚呼!
剛才她踢倒的是一個酒甕粗陶燒製,三尺多高,應該是大漠那些豪飲的牧民用來存放自釀的烈酒的——那個酒甕在地上咕嚕嚕地滾動著,直到最後磕在屋角的牆壁上,才堪堪停了下來。
然而,那個酒甕,卻長著一個女人的頭!
那個披頭散發的女人橫倒在黑暗裡,從酒甕裡探出頭瞪著她,雙眼深陷,滿臉都是鮮血——那樣猙獰的表情,令膽大如朱顏也倒抽了一口冷氣,往後直退。
女鬼!這個柴房裡,居然關著一個女鬼!
“阿娘……阿娘!”那個孩子卻爬了過去,一邊喊著,一邊抬起麻稈兒一樣細瘦的雙臂,拚了命想把酒甕扶起來。然而人小力弱,怎麽也無法把沉重的酒甕豎起,每次剛努力豎起一半,便又一次地倒在了地上。
酒甕橫在地上,不住滾動。女人的頭顱從酒甕口上伸出,死死盯著她,嘴裡發出嗬嗬的聲音,口腔裡舌頭卻已經被齊根割斷。
那一刻,朱顏終於明白過來,失聲:“人……人甕?”
——是的,那個女人並不是鬼,而是活生生被砍去了四肢裝進酒甕的人!
怎麽……怎麽還會存在這種東西?!她全身發冷,一時間竟怔在了原地。是的,她不害怕任何鬼怪妖物,卻不知道如何面對這種樣子的活人。
這個馬廄,簡直是人間地獄。
自從北冕帝即位以來,在大司命和大神官的請求之下,伽藍帝都下過旨意,在雲荒全境廢除了十種酷刑,其中就包括了人甕。為何在霍圖部的馬廄裡,居然還藏著這樣一個女人?
她一時間有些回不過神來,震驚得發呆。
那個孩子竭盡全力,終於扶起酒甕,用肮髒的袖子擦拭著母親額頭上磕破的地方,邊將手裡攥著的那塊饢餅遞到了她的嘴邊。那個甕中的女人顯然是餓得狠了,一口就吞了下去,差點沒咬到兒子的手。
朱顏怔怔看著她,依稀覺得眼熟,忽然失聲:“你…...難道是魚姬?”
人甕裡的那個女人震了一下,抬起眼睛看著她——那張臉血肉模糊,似被利刃割得亂七八糟,頭髮也已經髒汙得看不出顏色了。可那雙眼睛,卻依然是湛碧的,宛如寶石。
那一刻,朱顏恍然大悟。
是的,那是魚姬!是霍圖部老王爺在世時最寵愛的女人!
在遙遠的過去,大約十年前,自己曾經見過她。
在她小時候,霍圖部老王爺曾帶著這個女子來到天極風城,秘密拜訪了赤王府。
那個鐵血的男人放下了大漠王者的尊嚴,低下頭,苦苦哀求統領西荒的赤王給予支持,幫他彈壓部族裡長老們的異議,以便能順利將這個鮫人女子納為側妃。
“一個鮫人女奴,還生過一個孩子!能當個侍妾就不錯了,還想立她當側妃?”
父王卻忍不住冷笑起來,毫不客氣地數落他,“我說,格達老兄弟,你都四十幾歲的人了,別被豬油蒙了心——”
然而,話剛說到一半,父王的聲音卻忽然停頓了。因為那個時候正好有一陣風吹起了面紗,露出了那個一直低著頭、安靜地坐在下首的女子的容顏。
在那一刻,連躲在一邊偷聽的她也忍不住“啊”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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