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婚那日,陸停來府迎親。
抱著新娘上轎的路很短,他垂首,望著流蘇搖晃的大紅蓋頭,用只有兩人才能聽到的聲音鄭重承諾道:“阿婉,我陸停,定會用下半輩子,來彌補今日欠你的十裡紅妝。”
當下周遭俱是親朋起哄,又是頭回被男子這樣抱著,周靜婉藏在蓋頭下,羞澀得思緒亂成一團,也沒認真聽他訴此情衷。直到很久之後憶起當日嫁娶,她才恍然驚覺,這男人,真是在竭盡全力,讓她擁有他認為她該擁有的一切。
其實方嫁陸停之時,周靜婉覺得頗不自在,他們在完全不同的環境下長成,許多習慣都不甚相同。
她喜淨,可陸停這廝常是一回屋子便要上榻,推著搡著鬧起脾氣,才不情不願去淨室沐浴;
她身子弱,吃得清淡,可陸停嗜葷重油,兩人用膳總得擺上一大桌子,菜色布得涇渭分明;
她喜歡看書,寫字,作畫,陸停於此卻是一竅不通,初初成婚,兩人總是雞同鴨講,說不到一塊兒。
旁的夫婦,言語上無甚交流,床榻上總得多些交流,可她身子骨還經不得折騰,一月裡同榻而眠,大半時日他都只能憋著。
就連周靜婉自個兒都覺著,兩人過著過著,只會愈發冷淡疏離,指不定哪天一睜眼,府裡就多了那麽一二三四五位姨娘。可日子一天天地過去,府中也未有多出誰來的跡象。
某日明檀邀她過府喝茶,閑話間無意打趣道:“對了,昨夜夫君說起,他在京畿大營與陸殿帥過招,竟從袖口過出本《南華經》來,陸殿帥可是被這書繞得頗為頭疼,你是不是太為難他了些?”
周靜婉怔了怔:“《南華經》?”
“怎麽,你不知道?”明檀神色忽而玩味,“聽說這些時日,你家陸殿帥還在殿前司備了套上好的筆墨紙硯,每日都能寫廢一遝雲陽紙呢。”
周靜婉:“……”
回府後,周靜婉神色如常,與陸停一道用了晚膳,沐浴更衣,立在桌案前習字。
其實陸停在時,她甚少看書習字,今日忽動,陸停又有些不知該做什麽,乾坐在榻旁,來來回回擦著那柄鋥亮的利刃。
她寫完擱筆,拿起紙張吹了吹,忽出聲道:“夫君,你來一下。”
陸停聞言起身。
待他走近,周靜婉輕聲問:“夫君,我今日這字,寫得可好?”
“阿婉的字,自然很好。”陸停想都沒想便應了這麽一句,等看清紙上所書,他又不由一頓,“‘物無非彼,物無非是。自彼則不見,自知則知之’,這是……《南華經》?”
周靜婉點了點頭:“《南華經》難讀,我不通其義,便多寫幾遍。”
陸停遲疑:“阿婉也有不懂的麽。”
“自然是有,”周靜婉輕聲細語道,“父親讀萬卷書,也不敢說書中之義皆明。此間長進,不在一時,亦不可操之過急。”
陸停仿佛明白了什麽。
周靜婉也不點破,隻重新鋪了紙,又翻開一卷《論語》:“夫君可想同我一起習字?”
《論語》陸停還是略通一些的,從頭再學,想來不難,他稍頓片刻,便點了點頭:“左右無事,也好。”
“夫君,下筆不可倚桌,試一試懸臂而書,就當手中所握乃一柄利刃。”
“太用力了,輕緩一些。”
“不盡之處亦無需添補,重寫便是。”
……
夜色靜謐,燭火輕搖,屋中隻余周靜婉輕柔的提醒聲,有時陸停不得要領,她還會用小手包住他粗糙的大掌,一筆一劃地認真帶寫。
平心而論,陸停不算很得其法的學生,但他耐心勤勉,從不會因做不好便惱羞成怒半途而廢。因著習字讀書,兩人的話也越發多了起來,相處也愈發自然。
成婚以來,周靜婉雖對陸停有所改觀,可仍有些怕他。慢慢她發現,陸停對她,總是笨拙沉默,卻也細膩溫柔。從前她是個極沒脾氣的人,如今卻也有些恃寵生嬌,總是對陸停有很多的小性子。
兩人鬧得最凶的一回,便是靖安侯府出事,她也心知職責所在,皇命不可違,卻忍不住將氣全都撒在陸停身上,陸停不駁什麽,任打任罵,她不理他,他也要時時刻刻跟上來。
後來她也問過,明明求親前只見過一面,他為何就非要娶她,陸停想了想,糾正道:“不止一面。”
陸家家破人亡時他尚年幼,後來得知此事乃宿家手筆,其中還不乏承恩侯府添柴加火,他年輕氣盛,白日便隻身闖入承恩侯府尋仇。
承恩侯長子率人將他包圍,利刃從他眼角劃至左額,鮮血如注,他被踩在腳下,背脊被人腳尖用力碾著,頭頂傳來輕蔑笑聲:“你這條喪家之犬,沒能一並除你,算你命大,竟還不知死活送來門來,很能耐啊。”
當日的羞辱與折磨他從不曾忘,他亦不曾忘,那日一牆之隔,他從漏明窗隙間瞥見的,那一抹羞澀溫柔的笑顏。
彼時,承恩侯府正在辦賞花宴,承恩侯長子正是要從那月洞門旁的漏明窗隙偷看宴飲女眷才正好撞上他,他讓手下折磨他,自個兒卻優哉遊哉地立在漏明窗旁,對另一面的女眷品頭論足。
“穿鵝色月裙的是哪家小姐?從前怎麽沒見過,很乖啊,是本公子喜歡的款兒。”
那時陸停心想,那位乖巧溫柔的小姐,也是他喜歡的模樣,一笑起來,如風拂春水,青澀柔軟,他身上鑽心的傷,好像都沒那麽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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