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連生道:“上過幾年私塾,可以看書讀報。”
柏清河沉吟片刻,道:“這樣吧,你救我一命,就是我們的緣分。我也算是有幾分薄業,你若是願意,先去我公館做個聽差,至於日後能做什麽,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孟連生睫毛微微跳動了下,抬頭用那雙黑沉沉的眼睛向他,這回他沒拒絕,隻誠惶誠恐道:“謝謝柏先生。”
柏清河彎唇輕笑,輕拍拍他的肩膀:“小孟,上海灘最不缺就是機會,你還年輕,只要肯乾,總有出人頭地之時。”
孟連生依舊是那句話:“謝謝柏先生。”
柏清河確定這孩子是真不善言辭。
車子行駛到工棚外,柏清河讓孟連生去取家當,自己並未跟進去,隻待在車內等他。
因為剛剛傍晚,工棚裡只有零星幾個工人。
見他進來,這零星幾人神色古怪地湊在一起耳語,間或指指點點,顯然談論的對象是他。
他低著頭,熟視無睹地朝自己床鋪走去。
他的全部家當,不過是一床被子和幾件舊衣裳,還有幾份讓他了解當下上海灘的書報。被子又舊又破,許久未曾洗過,散發著不大好聞的味道,他並不準備帶去柏公館,隻掀開枕頭,將那條卡其色開司米圍巾拿出來,小心翼翼折好裝進包裹中。
“連生,你回來了?”
正收拾著,肖大成氣喘籲籲跑進來。
孟連生淡淡看他一眼,點頭。
肖大成興奮道:“你出事那日,我正在搬貨,聽到消息,馬上跑去你那邊看,沒看到你人只看到一地血,可嚇死我了。聽說你是為了救立新碼頭的柏老板?是不是真的?”
孟連生點頭:“嗯。”
肖大成上下打量他,因為穿著棉襖,並未看到傷處,問:“你這兩日是住在醫院嗎?哪裡受傷了?”
孟連生指了指自己左手臂:“這裡。”
肖大成擔憂道:“嚴不嚴重?”
孟連生搖頭:“不礙事。”
肖大成松了口氣,又問:“對了,柏老板有沒有給你酬謝?”
“有的,”孟連生淡淡點頭,“不過我沒拿。”
肖大成一聽,頓時恨鐵不成鋼地跺跺腳,嘰嘰咕咕道:“你怎麽這麽老實?你可是為了救他受了傷的,他那樣的大人物,隨便拔根毛答謝你,都能夠你滋潤好幾年。你怎麽能不要呢?”頓了下又道,“不是我說你,既然你不是為了錢,你一個擦鞋匠,替那種大人物逞什麽英雄?”
孟連生淡笑著沒說話。
肖大成說到這裡,想到什麽似的,道:“對了,你的擦鞋箱和馬扎我幫你拿了回來,幸好那日我去得及時,不然這些東西估計都被人順走了。”
“謝謝你大成。”
肖大成不以為意地擺擺手:“謝什麽?我們是好兄弟嘛!你不知道,現在那兩個新把頭比陳大陳二還不如,我原本就沒什麽力氣,乾不了這活兒,這兩日仔細想了想,打算也去買一套擦鞋工具,日後跟你一起去碼頭做擦鞋匠。”
孟連生抬頭看向他,道:“不用買了,我這套東西送給你。”
“咦?”肖大成睜大眼睛:“那你呢?”
孟連生淡聲道:“我要去柏公館做聽差,以後不擦鞋了。”
肖大成驀地一愣,好半晌才反應過來,支支吾吾問:“你……你要走了,以後不在碼頭了,也不住這裡了?”
“嗯。”孟連生神色平靜地點頭。
肖大成一時訕訕,半晌才又道:“那……挺好的。”
他望著孟連生,知道對方是有了好去處好前程,他原本該為對方高興的,但想到自己在這裡唯一的夥伴要離開,又只剩下他一個人,便隻覺得悲從中來。
他從前總以為孟連生跟自己是一樣的人,無依無靠,亦沒什麽本事,相互作伴彼此依靠,日子才能稍微好過一點。
但現在,他才知孟連生與自己並不相同。
若那日換成自己,定然是不敢去替別人擋刀,當然也就不會有機會進入柏公館。
孟連生站起身道:“柏先生還在等我,我走了,以後有空再來看你。”
肖大成點頭,眼眶微微泛紅。
孟連生沒再看他,拎著包裹,頭也不回地往外走,只是走了兩步,又回頭看過來,看的卻並非站在原處傷春悲秋的肖大成,而是自己那小小的床鋪。
回想這四個多月的日子,算不上好,也稱不上多壞。
只是讓他明白,這不是自己想要過的生活。
除了吃飽肚子,他還能做更多的事。
*
柏公館位於公租界的虹口,主宅乃是一座三層的紅牆洋房。
下了車,孟連生默默跟著柏清河走進大門。
寬敞的大廳,是西洋風的裝潢,黑白相錯的地磚光滑可鑒,一套真皮沙發橫在屋子中央,上方是一盞巨大的水晶吊燈。
孟連生微微低頭,眼觀鼻鼻觀心,雖然好奇,卻沒敢多看。
一個眉慈目善的老翁迎上來:“先生,你回來了?”
柏清河點點頭,道:“鍾叔,這是我的救命恩人小孟,日後他就在家裡做事了,你帶他下去好好安排。”
“這就是小孟啊,我們先生這回可真是多虧了你。”鍾叔上下打量一番孟連生,又對柏清河笑道,先生,我這就去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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