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傍晚,雨歇天晴,碧藍如洗。
因為許久沒聽到炮火聲,工人和難民們都湊在大門前,小心翼翼地查看外面的情況。
沈玉桐也終於舍得帶孟連生走出房間,他沒去看戰況,因為知道看與不看,戰火都不會因為他們這些看客的意志為轉移。
他和孟連生去了工廠後方的海邊鹽場。
兩人找了一處方便看海的地方坐下。因為鹽工都躲在工廠裡,偌大的鹽場空無一人,孟連生便十分大膽地抱住他,腦袋更是親昵地擱在他肩頭。
沈玉桐任由他這樣黏纏,兩人一時都沒說話,隻安靜地看著遠方的風光。
帶著腥味的海風,迎面拂來,才出來不久的太陽,已經開始西沉,拖曳著身後大片絢爛彩霞。聽了兩三天炮火,現下與喜愛人相互依偎在一起,聽著海浪和風聲,簡直要生出一點天地之間,仿佛只剩他們兩個人的羅曼蒂克。
沈玉桐忍不住歪頭,在愛人唇上吻了吻。
哪曉得,剛剛從對方的唇上離開,便聽得一個破鑼嗓子的呼喊傳來:“二公子——”
原本沉浸在這羅曼蒂克氛圍中的兩個人,都是被嚇了一跳,齊齊轉頭循聲看去。
這破鑼嗓子不是別人,正是沈玉桐的貼身小廝阿福。
阿福的嗓子跟破鑼其實沒什麽關系,只是這會兒不知是遇到什麽事,似乎是激動得變了調。
阿福雖然跟著自家少爺在英吉利待了幾年,但該開竅的地方仍舊沒開竅,他曉得自家二公子與小孟關系好,遙遙看到兩人抱在一起,甚至臉都貼在一塊,仍然以為兩人是在竊竊私語什麽事,完全沒作他想,倒是襯得沈玉桐有點做賊心虛。
待阿福氣喘籲籲跑過來站定,沈二公子一本正經問:“什麽事?”
阿福伸手往工廠方向一指,上氣不接下氣回道:“二公子,剛有人來送口信,說仗打完了,浙江司令接管了上海,龍家也要回上海了。”
“什麽?”沈玉桐站起身,他想過浙派會贏,但沒料到這麽快,“浙江接管了上海?”
阿福點頭:“是,聽說龍老爺馬上要被委任淞滬警察署署長。”他見自家少爺眉頭輕蹙,試探著道,“這應該是好事吧?”
沈玉桐不置可否,小龍是他好友沒錯,但撇去這層關系,龍家父子是什麽人,他們回了上海,掌了權是不是好事,還真不好說。
他想到什麽似的,轉頭看向孟連生,只見孟連生也是濃眉緊蹙,仿佛是冥思苦想著什麽。
“小孟,怎麽了?”
孟連生仿佛是忽然被他喚回神一般,笑著搖搖頭:“沒什麽事,只是想如果龍少爺回了上海,是不是會經常找二公子你玩?”
沈玉桐對這個倒是沒放在心上,不甚在意道:“我與他都不是小孩子了,哪有那麽多工夫一起玩。”
孟連生點點頭,但笑不語。
正說著,忽然一陣腳步聲遙遙傳來,三人不約而同轉頭看去,只見十幾個穿戎裝背**的大兵,正朝這邊跑來。
因為這兩日聽多了槍炮聲,乍然見到這麽一群人,別說是阿福,就是沈玉桐都嚇了一大跳,孟連生則是將他一拉,擋在自己身後。於是那點驚訝瞬間被撫平,很快冷靜下來思考是怎麽回事。
其實也不用他如何去思考,因為隨著這群大兵越跑越近,他已經認出打頭的那個大個子青年,正是龍嘉林。
“是龍少爺!”阿福高聲叫道,分明是松了口氣。
“小鳳!”龍嘉林丟下身後的馬弁們,一馬當先衝過來,將阿福和孟連生一把薅開,往沈玉桐跟前大馬金刀一站,兩隻爪子用力握住對方肩膀,滿臉激動道,“小風,我回上海啦!”
他應該是好幾日沒洗過澡換過衣,灰頭土面的樣子,但一雙眼睛奕奕放光,顯然是因為打了勝仗而開心。沈玉桐雖然不關心軍閥間的紛爭,但見他完好無損,也為他高興,拍拍他的手臂,笑道:“恭喜啊小龍!不過你怎麽在這裡?”
龍嘉林松開放在他肩上的手,昂昂頭,頗有幾分邀功的樣子:“本來我在松江幫忙處理降兵收編善後的事,但我聽說你還在工廠,就趕緊先過來親自告訴你好消息。我這幾日要忙得很,也就能抽空看你一眼。”
沈玉桐道:“既然這麽忙,作何專程來看我,你都回了上海,以後有得是時間見面。”
“那怎麽能一樣?我龍嘉林的大事情,必須第一個來跟你分享。”
沈玉桐笑說:“那可真是榮幸。”
龍嘉林楊著眉尾,伸手攬住他的肩膀:“咱倆誰跟誰?”他似乎這是才注意到沈玉桐身旁的孟連生,咦了一聲,頗有些驚訝道,“小孟,你怎麽在這裡?”
孟連生客氣一笑,回道:“我也是聽說這邊交火,擔心二公子在這邊有危險,就過來看看。”
他說完,一旁的阿福接話道:“龍少爺你不曉不得,今早有兩個歹徒趁外面亂,偷偷闖進二公子房內想綁票,多虧小孟發現開槍將人打死。”
從小到大,龍嘉林跟條鼻子靈敏的大犬一眼,但凡沈玉桐身邊出現新朋友,都會讓他如臨大敵草木皆兵。唯有對孟連生,他那狗鼻子一樣的嗅覺,仿佛徹底失了靈。
哪怕對方三番五次對沈玉桐出手相助,在西康朝夕相處三個月,如今更是冒著炮火危險,從租界跑來看沈玉桐,顯而易見的關系不一般,大大的不一般。但他似乎仍舊沒覺得哪裡有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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