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著紙頁上在簽名左下角微微暈開的墨跡,笑了一下,合上簽名,將筆記本還給了她們。
竟然還是個左撇子。
“林醫生其實不像電視上那麽溫和誒,”兩個女生和我攀談起來,莉莉說得眉飛色舞,“那天我找他要簽名,他開始拒絕了,後來我實在想要,賣出去了又提一回,他才同意的。”
“那也比好多電視台的人隨和了,”招待我的導購說道,“就算比電視上性子冷一點兒,也沒擺什麽臭架子,那天你不是說和他聊了好一會兒?”
我裝作沒聽過的樣子,“他生活裡跟電視上不一樣嗎?聊什麽了?”
莉莉神氣活現的,滿臉得意,笑道:“真的一點兒也不像電視上那樣,我感覺生活裡的他看起來不像個心理醫生,倒像是一個很嚴肅的人,像那種不苟言笑的教授,或者做精密繪圖的工程師。我就說喜歡他的節目,聊了一下他節目裡講的案例之類,他都沉默寡言的,偶爾應兩句聲音而已。”
“我記得他節目上老穿黑色襯衣,”我試探地問起,“你那天見到真人,不會也穿那樣吧?”
莉莉拿起展櫃裡的香水,推到我跟前,“那不是。那天林醫生穿了一件長風衣,人很高挑,不過還是黑色的。挑的是這款‘雨後森林’,您要不要試試?”
先前招待我的導購提醒她我買過一回了,她們又擺出了其他的款式,我得到了結果,順手挑了一瓶,走出商場。
黑色長風衣,用香水掩蓋的煙味,洗過之後應當不是自然風乾,而是烘乾的。
怕被發現,在趕時間。
按照小黃豆所說,那一天也應當是那位住在二樓的陌生“叔叔”的生日,8月29日。
C大還是記憶中的模樣,當我再次走進校園,卻也感受到了經年未見的陌生。教學樓是變得老舊了些,直立的綠植卻總是新的。正好下課鈴響,一個個年輕的面孔魚貫而出,談笑和嬉鬧聲從我耳畔路過。
離開校園已經有好些時候了,其實在當初實習的時候,明明還未畢業,偶爾回到學校,還是會感覺自己和那些更青澀、稚嫩的臉隔開了線。他們關於考試、論文和戀愛的煩惱成了過去式,象牙塔外是要獨自面對的世界,是殘酷的篩選、經濟的壓力和不知歸處的迷茫。
我感歎自己的幸運,因為那樣要學著扮演大人的時刻,是林渡舟和我一起度過。
我倒是一直覺得遺憾,沒能陪伴林渡舟度過後來成長與成熟的時光,沒教他怎麽打領帶,沒陪他一起投遞簡歷,沒有和他共同遠赴異鄉。只知道一轉眼六年後再見,他已經不是記憶中的樣子,中間省略了那樣多他一步步改變的歲歲年年。
C大心理與認知學院有一面外牆,一些優秀畢業生的照片掛在上頭。我在牆邊駐足,不出意外地看見了林渡舟。
那張照片拍攝於去年,他戴著方帽,難得地配合著博士長袍戴了個酒紅色領帶,淺淡的笑,鏡片下沉靜而透徹的眼。
照片下寫著他的成果、獎項、論文,堆在一起,都是我錯過的時間。
上課鈴響,我坐在公開講座的後排,看見胡淵緩步走進演講廳,屏幕上播放著他的教案,上面寫著“自我與其他”,一排帶倒影的藝術字。
“Stanley Milgram曾提出了著名的‘六度分隔理論’,他認為你和任何一個陌生人之間所間隔的人不會超過六個,社會中普遍存在這樣的弱紐帶,”胡淵講話慢條斯理,蒼老而渾重的聲音在演講廳裡回蕩,“我們以自我的身份在社會中存在,同時也是社會關系網中的節點,通過一個人,你能認識到他身後的‘別人’。”
當他掃視講台之下,我和胡淵的目光在空中相會。
周遭的人群迅速剝離,只剩下昏黑的空間,他站在聚光燈中,我坐在他身前。他一步步走向我,帶著引導的沉著的笑容,對我開了口,“透過他,你看見了誰?”
第24章 【37天】到此為止。
整潔莊重的辦公室裡,茶水升騰起煙霧。
“林渡舟的事情,您都知道,是嗎?”我坐在桌前,垂落在腿上的雙手又不自覺地捏起了指尖,從拇指到無名指,再原路返回,類似錄音帶兩個節點之間的反覆重演。
胡淵的雙手依舊交叉著放在桌上,臉上還是和善的笑容,“我說過,渡舟是我最偏愛的學生,我們相處了十年,自然格外注意他些。你來找我,是對你那位患有分離型身份障礙的‘朋友’有什麽新的發現?”
“教授,我明白您的用意了,”我抬起雙手,捧住了水杯,手心一片滾燙,“他確實存在不同人格之間記憶不對稱的情況。有的人格出現的時候,其他人格是不知情的。”
胡淵點頭,“在許多DID患者中,渡舟的狀況並不算太差,他的子人格在大多數時間裡都能得到比較好的控制,不會公然做出違反他身份的行為。但你應該知道,一方面這終究是病症,另一方面,沒人能保證明天會不會發生意外。”
“就像……扮演徐冉冉的徐陽陽,”我看向胡淵,“教授,您知道他的那位患者嗎?徐冉冉的子人格長期扮演主人格。林渡舟看起來沒有什麽反常的舉動,會不會並不是子人格被控制得很好,而是有時候,子人格也在扮演他?”
我說起了關於“雨後森林”的事,提起那個刻意模仿的簽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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