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怡賢擺了擺手,“罷了,你是第一次對乾爹開這個口,怎麽樣乾爹也會給你這個面子,你出去的時候叫他起來吧。一並告訴他,他若不想再受這樣的辱,就將工部那件事,好好地對我交代清楚。”
“是。”
薑尚儀應了一聲,低頭又向何怡賢碗中夾了一快糟肉。
幾個人又坐著說了一些宮裡的閑話,不多時,天已有些擦黑。
薑尚儀從正堂內走出來,徑直朝鄧瑛走去。
“鄧廠督,老祖宗讓您起來。”
“是。”
鄧瑛輕聲應過,方撐地試圖站起來,不遠處的兩個廠衛見狀,忙趕過來攙扶。
鄧瑛站直身子,松開兩個廠衛的手向薑尚儀揖道:“多謝尚儀解圍。”
薑尚儀道:“我並非為你解圍,而是不希望,我尚儀局的人因為你而與司禮監結怨過深。”
她說完,對鄧瑛身旁的兩個廠衛道:“你們先退下。”
廠衛道:“我們是督主的人,憑什麽聽你一個女官的,要聽我們也聽楊掌籍的。”
鄧瑛側身道:“不要無禮,先退下。”
廠衛聽他這樣說,這才退到了宮道上。
鄧瑛忍著疼朝後退了一步,再揖道:“尚儀恕罪。”
薑尚儀蹲身回禮,而後方道:“鄧廠督,尚儀局在我手裡,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司禮監在老祖宗手裡也是一樣。宮中千百張口,除了要吃飯之外,也要經營家族,我們都是苦命的人,否則也不會把自己鎖進來,既然進來,那便是要為外面的活人爭一口氣。你把司禮監的財路全部斷掉,有沒有想過,會有多少人恨你。”
鄧瑛聽完垂首應道:“鄧瑛明白。”
薑尚儀歎了一口氣,“我是一介女流,目光短淺,你若覺得我說沒有道理,就當我沒有說過。但楊婉是個很聰明的人,她看事情看得很細,也很透。拿捏要害,招招精準。我很喜歡她,現而今她還收斂著,但我仍然很擔心,她日後也會跟你一樣,被自己的聰明害死。你要明白,宮裡什麽樣的人都容得下,就是容不下過於聰明的人。”
這番話說到這裡,才真正見到了底。
鄧瑛和薑尚儀都不知道,所謂的“過於聰明”其實並不來自於現有的文明,是後人對前人的綜合性思考,批評性定性。這種“聰明”從一開始就是高高在上的。然而,它的優越性只是存在於精神層面,事實上,它根本“生不逢時”,只會帶給楊婉獨坐高台,與人結緣而終究無果無望之感。
她之所以收斂,是因為歷史的厚重感還沒有完全被人的鮮活壓過去。
而“活人”碾壓“故紙”的契機在什麽地方呢?
五月初一,楊婉一直在等待的“鶴居案”終於發生了。
這一日傍晚,楊婉正與鄧瑛一道在內學堂裡寫字。
楊倫走後,他在內書堂的值日,便大部分轉給了鄧瑛。鄧瑛雖然身兼秉筆和廠督兩任,事務極其繁忙,但他還是很願意抽出時間,給內學堂的閹童們多講授一些。
此時內學堂已經散了學,除了兩個留下來默書的閹童站在門廊下誦讀,堂內就只剩下楊婉和鄧瑛兩個人。楊婉這幾日在替胡司籍編撰要拿給漢經廠重印的書錄,胡司籍要得緊,她已經沒日沒夜地弄了三天了。
鄧瑛難得地在讀內學堂的授本,偶爾提筆標注,楊婉就坐在他對面,埋著頭一聲不吭地奮筆疾書。
鄧瑛忍不住矮下書看她。
楊婉一旦開埋首紙堆,就有一種開弓沒有回頭箭的架勢,手邊一杯茶,茶邊放一把堅果,寫一段時間之後,會習慣性地拿筆杆子戳戳她自己的額頭。
就在她戳額頭的時候,李魚突然從外面撞進來,一下子摔在門口,頓時把鼻子磕出了血。
楊婉受驚,額頭上立刻筆杆劃出了一道紅痕。
她忙抬頭朝李魚看去,一面掏自己的帕子給他,一面問道:“你幹什麽?”
李魚摁著鼻子爬起來道:“出事了!出了要翻天的大事了。”
鄧瑛起身道:“慢慢說清楚。”
李魚摁著自己的胸口道:“二皇子將才差點被一個乳母遊桂春勒死!延禧宮沒拿住人,現而今這個遊桂春不知道逃到什麽地方去了,我姐姐讓我過來找你,叫你先暫時別回五所,去承乾宮,北鎮撫司已經抽調了一個衛的人進宮,五所已經封禁了,我過來的時候,四大門也已經全部戒嚴,連今日內閣會揖的官員們,也通通不能出宮。”
他的話音剛落,門外傳來廠衛的聲音。
“督主,您在裡面嗎?”
“我在。”
“陛下傳召您即刻去養心殿。”
“知道了。”
鄧瑛正要走,卻見楊婉怔怔地坐在書案前,筆尖的墨水低下來,把她將寫好的書錄沾染了一大半。
“楊婉。”
鄧瑛喚了她一聲,她這才回神,手上的筆卻當的一聲落地。
鄧瑛蹲身替她撿起來,放到她手邊的筆架上,“你擔心……”
“鄭月嘉……”
她直呼出了鄭月嘉的名字。
她的預感果然是對的,歷史上那個模糊的“宮人”如今有了名字——遊桂春,甚至有了來歷,可以通過東安門外的奶子府查到她的年齡和籍貫。
鄧瑛輕聲道:“你先不要慌,既然是乳母行凶,不光司禮監的令差太監,奶府和挑送的地方都要接受審查。你讓我先去看看,等我看清明一些之後,再跟你說,你回承乾宮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