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婉厘清了所有的經過,也預見到了結果,然而心中卻仍然蕩動不止。
明日皇帝要親自訊問她。那麽,在沒有她歷史上,皇帝明日訊問的又是誰?那個人說了什麽?楊婉皆不得而知,如果這是一段確切的史料,那她現在就可以有預見性地規避掉錯誤,從而做更好的應對。但是大明幾百年,日夜無數,人事間的繁榮和凋零時常在一念之間,做千百次轉變,而一部《明史》能有多少個字?大段敘事,小段評人,字裡行間皆無人情,對此時的楊婉而言,像一堆看似邏輯嚴密的論文骨架,動筆寫時,就會發現處處都是錯誤,根本無處下筆。
她內心糾纏,實在睡不著,後半夜時,聽到了下雨的聲音。
忍不住撐起身子翻了個身,不留意壓到了鄧瑛的手臂。
楊婉原本以為他會出聲,但他卻只是在夜色裡輕咳了一聲,慢地將手臂抽出,順手拉攏她肩上的被子。
——
簷下雨聲如敲琴,磚面兒上大片大片地反潮。
第二日卯時,雨才剛停,司禮監秉筆太監胡襄便帶著金吾衛的人等在了門口。
鄧瑛從直房內走出,朝胡襄行禮。
胡襄低頭道:“她自己能走嗎?”
鄧瑛直起身應道:“尚需人攙扶。”
胡襄道:“陛下的意思是,就在東緝事廠的堂內問她,你可以在場。”
“是。”
雨水伶仃地低進屋簷下的水氹子裡。
簡單的幾句對話,交代了審訊的安排,鄧瑛和胡襄便皆沒了言語。
這一次對楊婉的審問,雖然是在內廷之內,但卻沒有任何人能從中斡旋。
楊婉被廠衛從直房內帶了出來,她仍然隻穿著中衣,沒有梳發髻,人還在發燒,臉雖然紅得厲害,嘴唇卻是慘白的。
胡襄道:“今日主子親自審你,有幾句話我要先交代。”
楊婉頷首道:“胡公公請說。”
“內東廠是內廷衙門,陛下將你從北鎮撫司詔獄召回,原意是赦免你,但你若欺君,則罪無可恕,這宮裡沒有任何人能救得了你的性命。你才十九歲,還年輕,能為自己著想,就應該為自己著想,陛下仁慈,會寬恕你。”
這一番話,是為了破楊婉的心防。
楊婉抬起頭看向胡襄,“奴婢不敢欺瞞陛下。”
“好,既然明白,那就帶走吧。”
東廠的廠衛都知道她刑傷疼痛,因此走得很慢,好在西直房和內東廠相距不過幾百米,楊婉被帶到內東廠正堂前的時候,皇帝的聖駕還沒有來。廠衛攙著楊婉跪下,楊婉撐著地面伏下身,喘息了一陣,到比站著要好受一些。
鄧瑛蹲下身,“你什麽都沒有吃,撐得住嗎?”
楊婉點了點頭,“吃了反而不清醒,我沒事。”
正說著,站在甬道上的廠衛全部跪了下來,鄧瑛也不再出聲,撩袍在楊婉身邊跪下行禮。
“都起來。”
一個高瘦的人影從楊婉身邊走過,說話的聲音聽起來,到並不是很年老。
除了楊婉之外,其余人都應聲站了起來。
“鄧瑛。”
皇帝在前面喚了一聲。
“奴婢在。”
“你把她帶進來。”
“是。”
鄧瑛攙著楊婉的胳膊站起身,走進正堂。
“合上門。”
“是。”
內東廠的正堂只有一扇朝西而開的窗,門一關上,便四下無光。
鄧瑛攙著楊婉跪下,替貞寧帝點燃手邊的銅燈,銅燈的光落在楊婉面前,也把貞寧帝的身影投到了她的膝邊。
她下意識地想要看一眼貞寧帝,卻聽鄧瑛道:“楊掌籍,不得抬頭。”
“是……”
貞寧帝道:“無妨,抬頭朕讓朕看看。”
楊婉應聲抬起頭,貞寧帝掃了一眼她中衣上滲出的血,對鄧瑛道:“北鎮撫司審過她幾次。”
鄧瑛道:“回陛下,只有一次。”
貞寧帝點了點頭,“你稟告的算是及時。”說完,低頭看向楊婉,“你叫楊婉是吧。”
“是。”
貞寧帝撐額回想了一陣,“貞寧七年的時候,寧妃曾請太后做主,將你許配給了張家,這事兒朕沒過問,但如今倒還記得,你後來為何沒有成親?”
楊婉低頭道:“奴婢失足落崖,久未歸家,張家疑奴婢貞潔已失,是以未成婚。”
貞寧帝點了點頭,“哦,朕想起來,因為這事,去年朕還責過張洛。”
“奴婢謝陛下當時為奴婢做主。”
貞寧帝冷笑了一聲。“知道謝恩,尚算不愚。”
他說完,手指在茶案上不重不輕地敲了敲,轉話切入要害。
“朕問你,寧妃與鄭月嘉何時相識的?”
“鄭家與楊家的確是舊識,奴婢與姐姐,也的確見過鄭秉筆。”
她會這樣回答,貞寧帝倒是有些意外。
“你在北鎮撫司也是這般說的嗎?”
楊婉搖了搖頭,“不是……”
“那你是如何說的。”
“奴婢在詔獄受刑……怕自己受刑不過,胡言亂語,所以一直在求饒,什麽也沒有說。”
貞寧帝站起身,“好,在朕面前你可以說了,朕不會對你動刑,無非你說得朕不滿意,朕直接殺了你。”
楊婉咳了幾聲,撐著地面抬起頭,“陛下殺了奴婢,若能將此謠言扼止,保姐姐清譽,維陛下與皇家名聲,那奴婢甘願受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