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筆抬頭,她忽然有些恍惚。
唯一一個真正對鄧瑛好的長輩死了。
離貞寧十二年的秋天還有兩個月。
聽到胡襄被打的這件事情之後,她的歷史敏感性忽然令她快要想通這一段空白和桐嘉慘案的關聯。
原來,在他真正走到司禮監與內閣間之前,他曾失去過這麽多東西。
楊婉合上筆記,抬頭朝窗外看去
雲壓得很低,飛鳥倉皇地四處亂飛。
“你不要太難過,也不要太自責……”
她在口中重複了一遍這句話,竟然自己也不願意信。
第29章 晴翠琉璃(一) 她所在的這一段歷史,……
張展春的屍體被楊倫從刑部大牢裡接了出來。
臨抬出去前,楊倫與仵作一道親自查看了屍體。
人死在牢裡,衣冠完整,沒有外傷,也沒有中毒,仵作是被上面提點過的,對著楊倫隻說是死於窒息,至於具體的原因,則說是因為張展春年老,本就有肺病,受不了這牢裡的潮悶,閉氣而亡。
楊倫還要細問,他就閉口不談了。
楊倫心裡也知道,這個時候根本問不出什麽,隻好將屍體簡單入殮,暫時停放在廣濟寺中。
寺中的僧人們都很敬重這位德高望重的皇城營建者,即便楊倫沒有說什麽,廣濟寺的住持圓安法師還是帶領著僧人們,自發為張展春一連做了幾日的超度法事。
張展春的妻子已經亡故,他的兒子在海南做官,路途遙遠,此時還在奔喪的路上。
然而自從趙員外吐血身亡,胡襄在喜堂被年輕的官員打傷之後,人們雖然悲憤,卻並沒有太多的人前往寺中吊唁。
六科的給事中,以及督察院的年輕禦史們,和司禮監陷入了一場根本不受內閣控制,極度混亂的文字拉鋸戰。
官員們各有各的出身,或是師徒,或是同門。
盡是十年寒窗苦讀的飽學之士,聚在一起,將各自的奏本當成了科考大文來彼此斟酌,引經據典,旁征博引,用盡剔肉剝皮的話,在奏本裡把司禮監的幾個大太監罵得體無完膚。一時之間各個衙門的奏書如雪花般地堆到了司禮監,繼而堆上了皇帝案頭。
白煥借助這場聲勢浩大的文喧(1),向貞寧帝施壓。
因此所有的票擬都是兩句態度模棱兩可的話。
失去內閣的意見,皇帝隻得自己親自批複,於是這場拉鋸逐漸演變成了皇帝自己和文臣之間的文字博弈。
京中文官成千上百,年輕,精力無限。
皇帝畢竟是一個人,拉鋸到第四日,貞寧帝終於受不了。
他一把將禦案上的折本掃到地上,寧妃挑燈的手一頓,養心殿內所有的太監宮女都跪了下來。
今日在禦前當值的是鄭月嘉,此時正跪在貞寧帝腳邊。
皇帝人在氣頭上,朝著他的心窩子就踹了一腳,踹得他仰面滾到了書櫃旁,頭狠狠地磕在書櫃的邊角上,頓時流了血,但他也不敢管顧,連滾帶爬地又匍匐到皇帝腳邊。
“奴婢……該死。”
皇帝喝道:“你們司禮監口口聲聲是為了朕,啊?為朕盡心?”
他說著抄起手邊的一本奏折直接甩到鄭月嘉的臉上,鄭月嘉受了一道罪,連動都不敢動,隻跪著不斷地說道:“奴婢該死,請陛下息怒。”
“該死就死,來人,把鄭月嘉脫到午門,杖斃!”
在場有很多的內監都受過鄭月嘉的恩惠,聽到“杖斃”這兩個字都愣住,一時竟沒有一個人去傳話。
皇帝怒極,“朕的話,你們沒有聽到嗎?”
殿內很安靜,寧妃手上的銅挑(2)忽然“當”地一聲掉在地上,順勢滾到了鄭月嘉膝邊。
門前侍立的太監這才回過神來,慌忙奔出去,去慎行司傳話。
皇帝看了一眼寧妃,見她怔怔地站在燈下,渾身都在輕輕地發抖。
“寧妃?”
“是,妾在。”
皇帝看了看還跪在自己腳邊的鄭月嘉,又看向寧妃,“你怎麽了。”
“妾……手抖了。”
皇帝壓低聲音道:“朕還以為,朕嚇著你了。”
鄭月嘉趁著皇帝抬頭的空擋,朝著寧妃輕輕地搖頭。
寧妃忙避開落在他身上的目光,盡力穩住自己的聲音,對皇帝道:“妾去給陛下重新沏一壺熱茶。”
皇帝此時什麽興致也沒有,喉嚨倒是真有點乾疼,便沒再問什麽,擺手令她去了。
寧妃轉身走進後殿,合玉見她臉上煞白,忙上來扶住她道:“娘娘怎麽了。”
寧妃反握住她的手,“婉兒在哪兒?”
合玉道:“楊女使……這幾日都是跟著我們,這會兒應該在養心殿的月台下候著呢。”
寧妃摁住自己的胸口,身子抑不住地抖。
“好……好……你出去問她,有沒有辦法能救……救鄭秉筆的性命。”
合玉也是在宮裡伺候了很多年的老人兒了,聽她這麽說,不由愣住。
“娘娘,沒有這個必要啊。”
寧妃捏緊合玉的手腕,“你去替本宮問就是了!”
合玉從來沒有見過寧妃如此神情,心裡也害怕起來,忙安撫她道:“好,娘娘不要著急,奴婢去問。”
——
楊婉此時正站在養心殿的銅鶴雕下,這幾日她偷偷去太和殿看了鄧瑛幾次,但卻沒有讓他看見自己。他人很沉默,但手上的事一刻都不曾停。太和殿的工程在他的帶領下一絲不苟地進行著,楊婉站在暗處,親眼見證了琉璃瓦頂全面蓋覆的整個過程。他站在月台上,從容地調度匠人,監察所有複雜的工藝,就像楊婉說的,他做任何事情都很認真。只有在匠人們去吃飯的時候,才一個人獨自坐在月台下面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