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婉從前並沒有覺得,這一句有多美。
但如今,她躺在鄧瑛居室的窗邊,忽然就被這一層浪漫的古意觸動了。
“數點秋聲侵短夢。”
楊婉輕輕地在口中呢喃著這一句,卻一時想不起下一句是什麽。
苦思無果後,不禁自嘲地笑笑,抿著唇閉上了眼睛。
濃稠的黑暗裡,鄧瑛接出了後面半句,卻只是動唇沒有出聲。
“簷下芭蕉雨。”
數點秋聲侵短夢,簷下芭蕉雨。
這一年的秋天過得著實有些快。
——
和鄭月嘉想得一樣,皇帝在周叢山死後的第七日,親自駕臨內閣值房。
那一日,京城中到處都是路祭,紙灰若蝴,飛舞滿城。
街巷中,不論那十余人的棺材經不經過,都能聽到祭拜的悲聲。
一時之間,帝都縞素。
北鎮撫司原本要禁止路祭,並捉拿帶頭的人,卻沒想到被皇帝一道密旨壓了回來。皇帝在養心殿嚴厲斥責了張洛,並責他在太和門上跪一日。
楊倫和白玉陽從太和門經過的時候,正好看見張洛被錦衣衛的人押著,摁跪在太和門前。
白玉陽道:“這麽慘的案子,只是罰跪。還專門讓他在這個時辰跪在這裡,做樣子給內閣看,呵……”
楊倫看了一眼張洛,回頭對白玉陽道:“陛下還是要用他。”
白玉陽邊走邊歎氣,“張閣老那樣一個爛好人,怎麽就生出這樣一個幽都官。”
楊倫沒接這個話,徑直朝內閣值房走。
二人走到內閣值房,卻見皇帝的儀仗赫然停在會極門上。
鄭月嘉立在儀仗前,見二人過來拱手行禮。
“兩位大人。”
白玉陽看了一眼值房,低聲問道:“陛下駕臨嗎?”
“是。”
楊倫道:“何掌印呢?”
“伺候陛下在裡面。”
他說完,側身相讓,“大人請。”
楊倫和白玉陽也不敢耽擱,聯袂走進值房,剛一進門,還沒來得及行君臣之禮,就聽貞寧帝道:“此人雖然是罪臣之後,但既然已經受了刑,在司禮監製下,朕認為也沒什麽可指摘的。”
說完,向楊倫二人抬了抬手,示意二人起來。
白張二人都沒有說話,何怡賢在皇帝身側奉茶,掃了一眼皇帝的臉色,也沒有吭聲。
他原本想威逼鄧瑛自辭,然而一頓杖刑下來,鄧瑛卻隻回了“無話可說”這四個字。
雖然他一直謙卑溫順,連受刑都很配合,甚至在下得來地的時候,還親自在司禮監向何怡賢請罪認錯。可是何怡賢明白,鄧瑛不肯,也不可能做自己的子孫。
但他伺候了貞寧帝很多年,深知皇帝深研製衡之術,在養心殿上與鄧瑛的一番對話,已露了三分意,他自己是萬不能再說什麽,否則,就會把這三分意,推成八九分。
今日貞寧帝垂詢內閣,對他來講,倒是算得上一件好事。
於是他掃了一眼張琮。
張琮在白煥身後看見這個眼鋒,便輕咳了一聲,上前一步,對貞寧帝道:“陛下說的老臣深已為是,但鄧頤畢竟是被滅了族,留下鄧瑛的性命,已經是陛下開天恩了,臣擔心……他有二心啊。”
“有什麽二心?”
白玉陽眼皮一跳,問話的人是站在他身邊的楊倫。
張琮被這麽硬生生地一頂,一下子不知道怎麽往下說,“這……”
楊倫沒有看他,轉向貞寧帝道:“此人已是內廷奴婢,受《太祖內訓》約束,若仍敢二心,那張大人置我朝煌煌內訓於何處?置陛下天威於何處?且此人戴罪建太和殿,半載勤懇無一處錯漏,二心何在?”
“楊倫。”
白煥提聲喚他道:“不得在陛下面前無禮。”
貞寧帝衝白煥壓了壓手,“讓他說。”
楊倫拱手揖禮:“臣明白,鄧瑛雖已受刑,但其父罪大惡極,其後代子孫皆不可饒恕,然而,其品行,臣還是了解的,陛下立東緝事廠,是要安京城禍亂,聽天下官聲和民聲,若此人庸質,如何替陛下聽聲。”
他這句話中的“庸質”點到了胡襄,何怡賢的手一抖,險些灑出茶水。
貞寧帝笑了一聲,“楊侍郎這話說得真切。白閣老的意思呢。”
白煥應道:“臣謝陛下垂詢,此人從前是老臣的學生,但其罪孽深重,老臣不敢再為他多言,其蒙陛下深恩至此,若再二心,恐天也不容。老臣年邁,節製閣外的司堂,已力不從心,若有人能如楊侍郎所言,替陛下聽官聲,民聲,彰陛下仁德,令臣民歸心,臣亦以為然。但是……若陛下問臣的意見,臣絕不會舉薦此人……”
他說無完胸悶氣亂,扶案嗽喘。
皇帝在場,白玉陽和楊倫都不敢上前攙扶。
白煥自己緩了一陣,方再道:“陛下,臣不能與鄧頤之後同朝。”
皇帝聽完他的這番話,親自起身攙扶,“白閣老言重了,東緝事廠是替朕行監察之責,朕不會給他刑獄之權,他也不配問詢百官。”
白煥讓開皇帝的手,躬身道:“臣惶恐,無話可言。”
皇帝見他如此,也沒再多說什麽,甩袖走到門旁,“既如此,此事就定了,楊倫。”
“臣在。”
皇帝抬手虛點向他,“這個旨你來擬,趁著朕今日在這兒,就地批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