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麽冷的天,不說杖傷了,他腳腕上的那個舊傷多半也不舒服。
楊婉想著,進去穿了一件夾絨的褙子,揣著自己的手爐子,掩門出了五所。
她走了一趟禦藥房。
彭禦醫告訴楊婉,自從她把鄧瑛叫來看過腳傷以後,他倒是每月都會乖乖地來禦藥房取治腳傷的藥。楊婉問道:“那下月的取了麽?”
彭禦醫詢小太監道:“留給鄧瑛的藥還在嗎?”
小太監忙應聲,“還在,鄧廠臣還沒來取呢。”
楊婉道:“那給我吧。”
彭禦醫笑著點了點頭,“裡面多配了一樣白芷,你順便也提醒他,要比之前的藥,多熬小半個時辰。”
楊婉接過應道:“是。真的多謝禦醫。”
彭禦醫道:“我也要多謝姑娘,跟這個病人結緣,我心裡不踏實,他不是個聽話的病人,但是姑娘說的話,他像是都會聽。”
楊婉屈膝行了一禮,“他不是故意的,是有時候顧不上,我以後一定多說說他,不讓他給您添麻煩。”
她說完這句話,室內的內侍和醫官都笑了。
藥香熏面,格外溫暖。
楊婉發覺,當鄧瑛得以短暫修養的時候,她自己的心也跟著安定下來了,甚至想過過日子,陪著他看看書,弄點吃的,順便收拾收拾家裡,洗洗衣服。
以前她忙得一刻也停不下來,認為活著還有一口氣,爬都要爬到研究室和圖書館去,吃的東西也無所謂,餓不死就行,穿什麽也不想,凍不死就行。今日她忽然想找面鏡子照照,這抱著藥一路走過去,她的頭髮吹亂了沒,簪子吹偏了沒。
——
等她抱著草藥走到護城河邊的時候,雪漸漸地停了。
午時的陽氣稍稍聚攏,太陽竟然在刻掙扎出了半個腦袋。
鄧瑛的房門是開著的,楊婉走到門口,見他半跪在地上,整理書箱裡的書。
不知道是不是為了方便養傷,他穿得並不是很厚。寬袖袍被一根棉繩綁著,大半截手臂都露在外面。
他不知道楊婉來了,隨口輕輕地念著書裡的文字,一面將它們分門別類。
楊婉眼見書堆偏了,忍不住道:
“欸?小心點,桌上的書要掉下來了。”
鄧瑛聞聲手一撇,桌上才累好的書竟全部被他掃到了地上。
楊婉見此無奈地笑了一聲,忙放下手裡的藥,走過去幫他撿。
“對不起我忘了敲門了。”
鄧瑛擋住她的手道:“你起來坐,我來撿。”
楊婉沒聽他的話,反而道:“不要和我爭,我是尚儀局調教出來的,別的我都不如你,乾這種事兒我比你在行。”
她說完,迅速分類散亂的書。
“你這兒怎麽多了這麽多書啊。”
鄧瑛蹲在一旁幫她道:“你是覺得我沒有必要收著它們,是不是。”
“不是。”
楊婉一面分撿,一面道:“你以前的居室裡,應該也有很多書。”
她說完,抱起規整好的一摞走到書架邊,仔細地列上去。
“你十四歲進士及第,多了不起啊,你小的時候讀書,一定把自己逼得很厲害吧。”
“嗯。”
鄧瑛仍然蹲在地上,抬頭望著楊婉的背影,“小的時候時覺得讀了書就可以經國治世。”
楊婉仰頭確認自己羅好的書脊,隨口道:“不論什麽時候,這句話都對。”
她說完轉過身,拍了拍身上的灰。
打開放在桌上的藥包,“我去幫你把下月的藥取回來了,彭禦醫說,他添了一味白芷,要多熬半個時辰。
鄧瑛站起身,走到桌旁,“好。只是你不用這樣,我身上的傷已經好多了,自己也能去取。”
楊婉笑了笑,“我今日是順便幫你取的,我過來找你,是要做別的事。”
“什麽?”
楊婉退了一步在桌邊坐下,一面環顧四周,一面挽起袖子,“李魚說你一個人在收拾屋子,讓我過來幫你。”
鄧瑛一愣,“不要聽他說。”
楊婉仰頭笑道:“他回來你可別問他,他現在怕你。”
她說著掩唇笑了一聲,鄧瑛卻有些無措。
“那……你呢。”
楊婉搖了搖頭,“我說笑的,你這樣生活著,不就是不想我們怕你。”
鄧瑛沉默了一會兒,撩袍坐到楊婉身旁欲言又止。
楊婉輕聲問道:“你說嘛,你不說我又猜不到。”
鄧瑛抬起頭,“我在受傷的時候,縱容自己冒犯過你,所以……無論我以後變成什麽樣子,你都可以對我做任何事。”
楊婉心頭一軟,“我知道,你坐這個位置,不是為了你自己,是為了我們,但是你也得讓自己日子過得好些呀。你現在是司禮監秉筆,也是廠臣,我們尚儀局的大人見了你,也是要行禮的,就別說我了。你如今對我說這些話,就不怕折我的壽呀。”
鄧瑛搖了搖頭,“我對楊大人發過的那個誓,我一直都記在心裡,有的時候,我也害怕我真的會應誓。所以楊婉,在你面前,我贖一些是一些。我說過,我別的都承受不起,只能要你的憐憫。”
楊婉沉默了一陣,看著他平放在桌上的手臂道,喚了一聲他的名字,“鄧瑛。”
“嗯。”
“你把自己當成一個有罪的人來活,是不是心裡會好受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