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沒什麽……”
“別動,我看一下。”
楊婉抿了抿唇,到真沒動。
“婉兒。”
楊婉一愣,這聲好難得。
回想下來,這還是楊倫帶她回來以後,第一次叫她婉兒。
“啊?”
“今日是救我,我到真的沒想到,這十八年,你在哥哥身邊的樣子,竟是裝的嗎?”
楊婉覺得楊倫這句話說得有些落寞,抿著唇低頭,沒有去接。
楊倫的妹妹已經死了,楊家單方面的地對她好,是出於骨肉情親,但同樣的骨肉親情,她又不可能還回去,這就還……挺殘忍的。
“怎麽不說話。”
“嗯……沒有,就是在想,我現在這樣,難道哥哥不喜歡嗎?”
楊倫咳了一聲,輕輕放下她的頭髮。
“不是,罵了你這麽多天是真的氣你。但一想你能活著,倒已經是老天對哥哥開恩了。”
第11章 仰見春台(四)
說來也怪。
十二年的初春一直都是乾風天,但是翻到二月,雨水卻突然之間多了起來。
這種天氣並不是和適合血肉傷的將養。
鄧瑛也不想過多得走動,幾乎是一日一日地呆在太和殿。
太和殿的重建工程備料就備了四年,原製的工程圖是張展春主持繪製的,由於主體是木製結構,一旦遇雷火,延燒的勢頭幾乎不可逆。鄧瑛在複建太和殿之前,曾與眾工匠們一道,對圖紙進行了多次修改,現而今放在氈棚(1)裡的圖檔,已經堆了半人來高。
連日大雨,圖檔受損,需要運大木料的工藝也都沒有辦法完成。
工匠們得閑,大多坐在氈棚裡一邊躲雨,一邊閑聊。
桌椅腳跟都在發霉,但也把老木的香氣逼了出來。
有人沏了滾茶,用小爐子吊著,熱熱地喝上一口,身上的潮氣好像也沒那麽難受了。
鄧瑛端著茶碗,站在人堆裡與工匠們說話。
這些匠人大都是張展春的香山幫(2),與鄧瑛熟識十幾年的大有人在,他們都是靠手藝吃飯的人,與宮廷和朝廷的牽連不算多,沒有那麽多顧忌也就更敢說,但他們沒什麽大局觀念,想對鄧瑛表達些什麽,具體的話又說不出來。反而因此在鄧瑛面前,變得小心翼翼。
不過鄧瑛知道,這些人遠比他自己更在意他內心的平複。
但他也明白,“平複”這件事,對他自己和這些人來說,都很漫長。
於是,除了工程上的事,他也偶爾也會和他們談及自己在內廷的日常生活。
“我前兩日還在想,宋師傅送的茶,要放過今年驚蟄才拿出來喝。結果今日大家都被雨絆在這兒,就索性拿出來了。”
送茶給他的匠人聽了這話很欣喜,忙道:
“您喜歡就太好了,今年地裡又出了新的,就是年初家裡女人生病,沒及得上去摘。我前幾日趕回去叫了村上的人去幫忙,終於是收了一半下來,趕明兒家裡的女人身上好點,叫她再給大人送些來。”
他喚鄧瑛“大人”,剛說完就被旁人扯住了胳膊。
一堆眼風洶然掃來,他頓時就愣住了。
自悔失言,低頭不敢再看鄧瑛。
鄧瑛在旁隨意地接過他的話,“我還怕你們進來做工,就不稀罕家裡田地。”
那人見鄧瑛不怪罪,自己更後悔,也不敢大聲說,低頭悻悻道:“是,再少也是祖業,不敢不守著……”
氣氛有些陰沉,棚門也被風吹得咿咿呀呀的響。
外面的雨氣很大,木香土腥都帶著春寒,鄧瑛的身子一直養得不是很好,尤其是腿上,早晚畏寒懼冷,站久了便不舒服。
但他還是習慣在這些匠人當中站著。
這也是張展春幾十年的堅持。
他曾對鄧瑛說過:“營建宮城和在外帶兵是一樣的,沒有那麽複雜人心算計,大家的目的是一致的,只要你能讓他們安心,他們就能一門心思地撲在自己的事情上。大廈之穩,莫不出於人心之定。但要做到這件事,光精進自身是沒有益處的,你得有‘終身為士,不滅文心’的毅力。有了這樣的毅力,才能有你該有的擔當。如此,你帶領著他們建造的殿宇城池,才不會是一堆楠木白骨。”
張展春說這話的時候,鄧瑛還很年輕。
不免要問,“那要如何,才能守住‘文心’呢。”
張展春對他說,“不管身在何處,都不能忘了,你是十年書齋,苦讀出身。盡管你不喜歡仕途上的人和事,走了和楊倫這些人不一樣的的路,但你得記著,你真正的老師,始終是大學士白煥,你和楊倫一樣,活在世上,要對得起自己的功名和身份。”
鄧瑛成年後才慢慢明白,這一襲話中的深意。
累世的師徒傳承,同門交遊,不斷地在辯論,闡釋他們“修身治國平天下”的欲望,這些欲望撐起了讀書人大半的脊梁骨,他們是王朝的中流砥柱,也是大部分社稷民生事業的奠基人。
楊婉早年也在自己對明朝的初期研究裡,對所謂的大明“文心”進行過一般性闡釋。
有了辯證法的介入以後,她不得不去看其中迂腐的一面,但是在她後來對鄧瑛的研究當中,她認為“文心”這個概念,一直都是鄧瑛行事作風的支撐點,甚至是他最後慘烈結局的根本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