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娘娘請問。”
寧妃摁著被風吹得有些散亂的鬢發,放平聲道:“如果你知道你自己不得善終,你會怎麽活。”
鄧瑛抬起頭,“娘娘為什麽會這麽問。”
“你營建皇城十年,但滿朝文臣,卻將你逼入刑部受辱。可是,同樣是皇城的建造者,張展春身死之時,卻引發了十二年夏天的那場朝廷震動。你是很聰明的人,你應該明白,不論你做得有多好,你都不能再留下好的名聲,也許你死在午門前的時候,也根本不會有人記得,你和張展春一樣,曾是皇城的建造者。”
她說完,似乎覺得過於殘忍了一些,聲音逐漸輕下來。
“如果是這樣,你會怎麽活呢。”
鄧瑛垂目,“但求無愧。”
“本宮也一樣。”
她說完,伸手攙住鄧瑛的手臂。
鄧瑛一怔,“娘娘,不可……”
寧妃沒有讓他說下去,硬是將他攙了起來。
“婉兒不想看到你這樣。”
她說完站直身子,“婉兒入宮快一年了,本宮今日是第一次見她哭。知道因為什麽嗎?”
“是因為奴婢嗎?”
“是。”
寧妃歎了一聲,“她是一個想得很明白的人,也沒什麽懼怕,但是,今日她跟我說,她害怕你因為易琅的話,再也不見她了。她是真的聰明,猜也猜對了。鄧秉筆,你的謙卑,就是婉兒的謙卑,所以我想請你,不要遠離婉兒。不問結果,但求問心無愧。”
第45章 瀾裡浮萍(七) 今日是你躲的我,我是……
鄧瑛抬頭。
穿門的雪風裡還殘留著一股酒肉的味道,腥辣交雜,齟齬著眼前這個擁在軟羅柔緞中的女人。
“娘娘的話,奴婢謹記。”
寧妃搖了搖頭,“不要對我自稱奴婢,你和鄭秉筆一樣,在我們眼中,都是塵下美玉,只是我比不上婉兒,做不成一柄拂塵,但我希望,身為皇妃,我對你們的敬重,能讓你們少一些自苦。”
鄧瑛聽完這一句話,終於敢看向寧妃。
“娘娘今日對鄧瑛說的這一席話,鄧瑛沒齒難忘。”
他說完躬身揖禮。
寧妃頷首受了他這一禮,平聲應道:“嗯,那你就答應我,不要讓婉兒哭了。”
——
楊婉自從在寧妃面前哭過一場之後,連日都有些恍惚。
臨近年底,宮裡除了籌備年節的事情之外,還在預備另外一件大事——蔣婕妤即將臨盆。
皇帝為此甚至動了大赦天下的念頭。
與此同時,朝廷上也因為皇帝對這個連男女都尚不知的孩子的態度,開始了貞寧十二年的最後一場大論辯——立定儲君。
楊婉記得,貞寧帝在位期間並沒有立儲,所以他駕崩以後,朝廷和內廷分成了兩派,一派以楊倫和張琮為首,主立長。一派是以太皇太后為首的宗親以及司禮監掌印為首的宦官集團,主立幼。
兩派的心思都很明顯。
楊倫和張琮都是帝師,易琅是他們嚴格規訓出來的學生,幾乎承載了大明文官對一代賢君的全部幻想,所以他們無論如何以不願意立一個年幼得連根骨都看不出來的孩子為新帝。
司禮監的想法,就更直白。
易琅受祖法教育,一直將宦官視為奴婢,對司禮監的態度也極為嚴苛,根本不徇私情,但蔣婕妤的幼子易玨卻對太監們頗為親近,是內監們摟在懷裡長大的孩子。
至於當時的宗親,因為貞寧帝從前的縱容,不斷地兼並土地,虧空戶部,內部已然是沉屙難治,為了保住自己的既得利益,當然也不願意接受受改革派教育的易琅登基為帝。因此鼓動太皇太后出面,與內閣相爭。
雖然看起來很複雜,但事實上,這場爭鬥的時間非常短。
原因是易玨在貞寧帝死後不久忽然暴斃。
歷史學界對於易玨的死因一直存在很大的爭議。
最初主流觀點認為,易玨應該死於政治暗殺。
但是駁斥這個觀點的依據也很直觀,楊倫張琮這些人都是文官,沒有力量行暗殺之事,如果說他們借助了當時的江湖教派的力量,那就是快把歷史寫成小說了。
因此後來分出了另外一觀點,那就是易玨死於鄧瑛之手。
最初這個觀點提出的理由也很簡單,因為易玨死後,易琅順理成章地繼承大統,第一件事情就是將何怡賢杖責一百,發配南京皇陵,至於後來的司禮監掌印太監胡襄,因為不被易琅信任,基本上成了個空職,鄧瑛則成了司禮監事實上的掌權人。
這個觀點的佐證出現在易琅為凌遲鄧瑛所寫的《百罪錄》中。
這一篇文章不長,但卻列出了鄧瑛的一百條罪狀,是皇帝親筆,昭示天下的禦書。
其中有一條叫“殘害宗親”。
這一條罪行,史料裡並不能在鄧瑛身上找到相對應的史實,所以有史學家認為,這一條說的因該就是當年的皇子案。
當然,這件事情距楊婉所處的時間段還遠,所以她如今更關注的,是在這場並不會有什麽結果的政治論辯之中,易琅和寧妃的處境。
還有……
怎麽面對鄧瑛。
可是,兩件大事重合在一起,六局和二十四內廷衙門,忙得根本沒有空擋。
楊婉也幾乎沒有任何的空閑去梳理自己的筆記和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