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瑛聞話一怔。
楊婉將手縮回被中,“我上次沒有去拜張先生,但一直想為他盡一盡自己的心。”
鄧瑛捏著手裡的月餅沒有說話,冰瓤化水順著他的手腕流進袖中,他連忙低頭咬了一口。
楊婉看著他吃東西的模樣,不自覺地笑了笑。
“鄧瑛,不管張先生,還是桐嘉書院的人,他們都不會白死。”
鄧瑛咽下口中冰甜,應道:“可是,以後怕是沒有人知道,他們究竟是怎麽死的。”
“有的。”
鄧瑛聽著她篤定的聲音,不禁回頭,“楊婉,我是一個生死不由己的人,如果哪一日,我也像老師那樣,我希望你不要把我記下來,不要讓任何人知道,我是怎麽死的。”
楊婉愣了愣,追問道:“為什麽?”
“我不希望以後,再有任何一個人,因為想要為我證明什麽,而像桐嘉書院的人那樣,遭受質疑羞辱,落得那般下場。”
他說著,抬頭看向楊婉,“我可以活得很不堪,因為想要乾淨地活著已經不可能了,既然如此,我想聽老師的話,記著我自己的身份,繼續做我能做的事。”
楊婉看著鄧瑛,“我一直很想問你,你想好了嗎。”
鄧瑛望向自己手中的半塊月餅,“想好了。先帝曾為了監察錦衣衛,而設立東廠,但是陛下即位以後,信任張氏父子,所以令東廠形同虛設,如今,鄭秉筆雖然是東廠提督太監,但他並不能過問北鎮撫司的事。”
“你想要這個位置。”
鄧瑛對著她點了點頭。
“這次北鎮撫司刑殺桐嘉書院八十余人,雖然的確震懾住了六科和禦史衙門,但是,也同樣震懾了陛下,鄭秉筆跟我說過,何掌印去見過張洛,之後,張洛便將同嘉書院的罪行上奏了陛下。這樣看來,這件事應是該司禮監一步下了兩步棋,其一,是令眾臣筆暗,其二,也是逼陛下放權給東廠。”
楊婉點了點頭,“可是,何怡賢既然下這步棋,就一定會把東廠的位置留給他自己的人。”
鄧瑛笑了笑,“這是他的想法,但在陛下心裡,也許我更合適。”
“為什麽。”
“因為我是獨自一個人。”
他說完這句話,楊婉的心像被一根寒刺猛地扎了一下。
她不得已彎下腰,用膝蓋抵住胸口。
鄧瑛的聲音沒有停,簡單地明了地梳開了目前的局面。
“我如今的身份,既不可能被內閣認可,也不可能被司禮監完全接納,用我,內閣不會詬病陛下寵信何怡賢。陛下也不需擔心,司禮監和北鎮撫司勾結,以至於再次形同虛設。”
楊婉忍著疼咳了一聲,接道:“所以你這幾日才不要命地想要了結太和殿的重建。”
“是,要在霜降之前了結。”
楊婉有些氣緊,“你知道的,你一旦走上那個位置,就是把自己硬生生扯成兩半。”
鄧瑛看著楊婉,目光一軟。
“我本來就已經不是一個完整的人了。”
他說完這句話,楊婉張口啞然。
鄧瑛陪著她沉默了良久,終於開口道:“楊婉,我深恐褻瀆你而遭報應,但我也害怕,你再也不肯見我。”
他說完低下頭,“你可以給我對一個奴婢的憐憫,其余的什麽都不要給,我此生承受不起。”
楊婉聽他說完著一番話,喉嚨發哽。
但她沒有立即出聲,她不斷地告訴自己,一定聰明一些,不要拿著過於現代的思維去規訓眼前的鄧瑛,不要肆無忌憚地教他自信,不要抱著保護他的想法去做打碎他的事。
可即便如此,她還是很難過。
他是楊婉十年之中唯一的信念,而他敢問楊婉要的,竟是憐憫。
楊婉仰起頭,大大地咬了一口月餅,肉糜的香味充滿口腔,她拚命地咀嚼了兩下,硬是逼著自己不要想得太多。
那天夜裡,楊婉沒有回承乾宮。
她裹著鄧瑛的棉被側躺在床上,鄧瑛合衣靠在床邊。
楊婉一夜都沒有睡著,她想起在南海子的那天夜晚,他一身囚衣坐靠她面前,那個時候,楊婉還可以欣賞他身上因破碎而生成的氣質,但此時她完全不願意再去想什麽破碎感。
鄧瑛真的被那一道酷刑傷害過了,這個傷害不可逆轉,也很難修複,盡管他對楊倫,對白煥,甚至對他自己都掩飾得很好,可是當季節清寒,衣衫單薄,她試圖靠近他的時候,他對楊婉吐露的真意,一字一句,全都裹著血。
過去隔紙而望,楊婉可以敬他,但無法愛他。
如今同床而坐,她好像可以愛他,卻不得不先敬他。
看吧,老天爺永遠是最會搞事的那一個。
楊婉在一片茫茫然裡睜開眼睛,窗外的天微微發亮,她發過一回汗,人就像是從水裡撈出來的一樣,身上熱得厲害。
鄧瑛閉著眼睛靠坐在她身邊,他應該是昨日在太和殿上太累,但即便如此,他的呼吸聲依然平靜,雙手輕輕地交握在腿上,半挽起的袖子也忘了放下來。
不知道為什麽,不論在什麽時候,不論他穿的是什麽質地的衣物,他總是給人一種寒冷的感覺。好像是才從大雪裡風塵仆仆地回來,來不及抖掉滿身的雪氣,所以也不敢靠近屋內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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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降以後,貞寧十二年最大的一股惡寒鑽入了所有文人的脊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