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丟開手,還真令楊婉有一種把他丟給社會毒打的錯覺,她忽然想起她親哥以前跟她說過的一句話,“你就是沒經歷過社會的毒打,小的時候爸媽保護你,長大了以後就躲在學校裡,你知道社會多複雜?要我們丟開手了,你還能衣食無憂,一門心思地混學術圈?社會裡那些人,分分鍾把你那什麽人文社科研究者的人設給你削沒。”
也是,年輕的一代裡,不論大家最初抱著什麽樣的初心,總有人會被逼著成為更實用主義的人,成為社會運轉中更為核心的齒輪,努力地完成人類本性當中,對物質,科技,政治發展的本質要求。
三十多歲就在互聯網浪潮裡熬禿頭的哥哥是這樣,六七歲就被迫浸淫政治經濟的易琅是這樣,就連鄧瑛似乎也是如此。
楊婉踟躕地站在太和殿後面,也踟躕地站在社會大門的背後。
入場券是免費的,但她和大多數的文藝青年一樣,對這個光怪陸離的門後世界,又鄙夷,又充滿渴望。
“女使。”
“嗯?”
身後的內侍打斷她的飛高的思緒。
“您跟奴婢們去太和殿月台下去候著吧,陛下和殿下已經前往升座。中和殿此處,我們不能久站。”
“是。”
楊婉與眾宮人一道立在石雕龍頭下面。
殿前黑壓壓地聚集了京城裡大半的官員。烏紗帽,團領衫,雜色文綺、綾羅,彩繡著顯仙鶴錦雞,獅虎熊豹,張牙舞爪地充斥楊婉的視野。他們或群聚交談,或低頭凝思,或開懷展顏,或愁容凝滯,在十八銅頂的影子下面,表情各自生動。
楊婉看見楊倫面色凝重地和一個人交談著,還沒等她看清楚那個人是誰,便聽樂鼓齊鳴,眾臣忙跪地伏身,楊婉抬起頭,朝月台上看去,貞寧帝身著四團龍袍,頭戴翼善冠,在司禮監掌印何怡賢的侍奉下,登臨禦座。
禦座兩旁,侍立著四位司禮監秉筆太監,以及以張洛為首的二十四個錦衣衛護衛官。
楊婉刻意看了一眼張洛的模樣,他站得筆直,目光掃視著月台下的眾臣,偶爾也落到楊婉身上,但並沒有過多得停留。
禦道下一聲鞭鳴,鞭身劃破頭頂的太陽,在漢白玉的地面上落下一道一閃即消的影子。
按照楊婉的記憶,此時應該是奉東宮太子升座。由於貞寧帝此時只有易琅一個兒子,易琅便坐在了禦座東面。至於易琅下首,則是各位親王,然而今年只有平王一人在朝內,且年事已高,早已向皇帝辭了宴。
因此司禮監的讚禮太監,便引導四品以上的官員入殿就席面。
楊婉看著楊倫面色嚴肅地跟在白煥的身後,踏上玉階。
他並沒有看見楊婉,只顧在白煥耳邊說著什麽,白煥聽後雖未有表露,但背在背後的手還是握緊了。
不足五品的官員,散坐在殿外的東西廊下,立膳亭和九亭開始傳宴,殿內教坊司初奏九歌,殿外的大樂便暫時歇下,與楊婉所想的不同,貞寧年間的除夕賜宴並沒有一種君臣同樂的氛圍,不論是皇帝還是殿中的易琅和群臣,都持重地端好了自己的身份。
不過廊上倒是另外一番風景。
因為廊上隻設了宴桌,沒有設座,因此年輕的官員們都散立在各處,夾菜喝酒,相互攀談。楊婉縮著脖子,立在月台下聽他們說話,其間的話題很雜,大到清田大策,小到家裡的生徒科舉,聽得楊婉慢慢地有些發困,正當她想要閉眼的時候,忽然聽到殿中張洛一聲高喝,“拿下黃然!”
殿外的眾臣瞬間停止了說笑,伸長脖子朝殿中看去。
只見黃然面紅耳赤地跪在易琅面前,剛一直身,就被錦衣衛摁趴在地上,一絲都動彈不得。
貞寧帝坐在禦座上,低頭問他,“你將才向皇長子祝酒時行的什麽禮?”
黃然笑了一聲,“君臣大禮……”
“什麽君臣大禮。”
貞寧帝並沒有發作,額前的青經卻已經凸暴了出來,他握著禦座上的龍頭雕,“朕再問你一次,為何要對他行君父的禮。”
黃然雙目發紅,面色因為醉酒,一陣紅一陣白。
錦衣衛壓迫住了他的呼吸,以致於他的聲音有些斷斷續續的。
“君父……君父是誰……臣忠的是這個天下……”
他說著抬起頭,“可是天下如今是個什麽樣啊……巡鹽的死在巡鹽的船上,查礦的壓在礦山下面,我黃氏一族……祖先們打下百年基業,就被幾個無恥的錦衣小兒,一下子全搶光了……”
他說完這一番話,殿內竟無一人敢出聲。
楊婉轉頭朝天際處看去,雲破日出之地,此時已經被厚雲遮了起來,唯一的暖光也消失了。
黃然試圖抬起頭,呼吸一口氣,卻被錦衣衛摁壓得更厲害,到最後,連臉都貼在了地上,他卻仍然不肯住口,一連咳了幾聲,即便肺脹將破,卻還是嘶聲道:“滿殿珍饈啊……臣!愣是一口都吃不進去!白首輔,張次輔,還有楊大人……你們是怎麽吃進去的啊?”
他說完,放肆地笑出聲,邊笑邊咳,嘔出的酒水帶著一絲血腥的味道,令在場的人掩鼻顫栗。
貞寧帝沒有想到,他竟然說出了這樣一番言辭,氣得喝道:“拖出去!”
錦衣衛頓時將黃然整個人翻轉過來,架起他的胳膊,不顧其蹬腿掙扎,一路拖出了太和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