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刑房裡是死一般的沉寂。
難以忍受的劇痛已經開始平息,鄧瑛仰面躺在榻上,張胡子站在他腳邊,正在解捆縛著他的繩子,一邊扯一邊說,“老子幹了這麽多年刀匠,你是最晦氣的一個。說好聽就是朝廷的活,說難聽就是一丁點錢也沒有。這也算了,平日裡我給那些人下寶貝,他們都得給我壓一張‘生死不怪’的字據,可你不用寫。所以這裡我得說一句,三日之後,要你那下面不好,被黑白無常帶去了地底下,可不能在閻王爺那兒拉扯我。”
鄧瑛想張口,卻咳了一聲。
張胡子抽掉他腳腕上的綁繩,“別咳,忍著,越咳越疼。”
鄧瑛像是聽進了他的話,硬是把咳嗽忍下了。
張胡子抹了把額頭的汗,粗笑了幾聲,“不過你這個年輕人,是真挺能忍的,以前那些人,比你高壯的不少,沒哪個不呲牙喊叫的,你當時不出聲,駭得我以為你死我這兒了。”
他說完又伸手把他手腕上的綁繩也抽了,挎在肩上低頭對他說,“行了,接著忍吧,這三天生死一線間,熬過去就是跨了鬼門關,能另外做一個人。”
過了三天,就能另外做一個人。
但這三天著實太難熬。鄧瑛只能忍著痛渾噩地睡。
睡醒來以為過去了好久,可正睜眼看時,外面的天卻亮著。
仍是同一日,只是逼近黃昏,萬籟無聲。
窗外面雪倒是差不多都停了,放晴了的西邊天上,竟然影影綽綽地透出夕陽的輪廓。
鄧瑛覺得自己身上除了傷口那一處如同火燒般灼燙,其余地方,都僵冷得像冰塊。
房裡很悶,鼻腔裡全是血腥味。
他想把窗戶推開,但手臂沒有力氣,只能攀著窗沿,試圖抵開窗銷。
“這會兒還吹不得風。”
聲音是從床頭傳來的,伴著稀裡嘩啦的撩水聲,接著又是走動時,衣料摩挲的聲音。
鄧瑛勉強仰起脖子看向床頭。
床頭的木機上點著一盞燈,有人正在彎著腰在水盆裡淘帕子。
“楊……婉?”
燈下的人一怔,忙抬起頭。
鄧瑛開口對她說話,這還是頭一次。
“嗯,又是我。”
她撩開額前的亂發,自嘲地一笑。
“你是不是看見我就不自在。”
說著抹了一把臉上濺到的水,疊好擰乾的帕子朝鄧瑛走去。
“別過來。”
說話的時候,他身子突然繃得很緊,脖頸上青經突起,不知道是痛的還是熱的,汗滲得滿身都是。
如果說之前在倉房裡他還能冷靜地回避楊婉,那麽現在他連回避的資格都沒有。
“沒那個意思。”她一邊說,一邊將帕子蓋在他的額頭上。
之後就貓下身背對著鄧瑛坐下,拿鐵鍬子翻挑炭火爐子,“無意冒犯你。我這麽坐著,沒事不會轉過來。”
鄧瑛撐起身子朝自己的下身看了一眼。他的傷處橫蓋一塊白棉布,除此之外,周身再也沒有任何遮蔽,身體的殘破和裸露帶來的絕望,令他柔韌的精神壁壘破開了一個洞,大有傾覆的勢頭。有那麽一瞬間,他腦子裡居然閃過了“死”這個字。
然後就在這個時候,楊婉忽然又開了口。
“還冷不冷啊,外面堆了好多炭,要不我再去抱點進來。”
她的手伸在火堆前面,纖細好看。
頭髮被火苗兒烘得又蓬又亂,松垮垮地堆在肩膀上,肩背裸露的皮膚白淨無暇。在此時看到女人的皮膚,鄧瑛忽然覺得,自己刑前想要的肢體接觸,現下想來竟然是如此的卑劣不堪。
“出去。”
他只能說這兩個字,但他有他堅持的修養,即便在羞恨相加的情境之下,聲音也不冷酷,甚至不算疏離,只是想把眼前的這個女人和自己的狼狽剝離開而已。
楊婉並不意外,她抬起一隻手撐著下巴,看著地上的影子笑著說道:
“別趕我走吧,我本來都決定了,不在這個時候來找你,但剛我沒忍住過來看了一眼,你……”
她想說鄧瑛太慘了,但又覺得此時給他同情即是在侮辱他,便清嗓掩飾,“我自己太冷了,見你這裡有炭爐子,就進來烤烤。”
“……”
床板響了一聲,鄧瑛的手掌一下子沒撐住搭到了地上,碰到了楊婉的背。
楊婉只是往邊上看了一眼,並沒有回頭,反手握著他的手腕,將背後的手臂撈了上去,“別一下一下地撐起來看,你現在不是刑部的囚犯,門沒鎖,他們只是不敢進來管你。”
鄧瑛按住被他捏過的手腕,側臉看著楊婉的背影。
“你怎麽知道。”
楊婉笑笑,“哎,貞寧十二年嘛,姓鄧就是罪,沾了你就得見錦衣衛,連楊倫都知道避,誰還不知道躲。”
這就說得比很多人都要透了。
“那你不怕嗎?”
“我?”
她說著笑笑,伸手去揉了揉肩膀,過後繼續翻腳邊的炭火,偶爾吸吸鼻子,肩背也跟著一聳一聳。儀態絕對算不上優雅,不過很自然,自然到讓人幾乎忘了她坐在一個宦官的刑房裡。
“別想太多。”
她如是說,聽起來好像沒什麽刻意的情緒,但鄧瑛居然想再聽一遍。
“你說什麽。”
他刻意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