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皇子喲,你把奴婢的頭都要搖暈咯。”
寧妃忙伸手替她托了一把易琅的胳膊,出聲問她。
“婉兒抱得住嗎?聽說你的脖子傷得很厲害,這孩子如今又重了好些。”
楊婉攏了攏易琅的衣領,“早就沒事了娘娘。走,我們進去,奴婢變小人兒給你們看。”
——
這日夜裡,地上反潮依舊反得特別厲害。
宮人們在內殿燒艾草熏床。
楊婉把易琅抱在膝上,用幾個小魔術哄得他咯咯咯地笑了好一會兒。
乳母過來催好幾次都舍不得去丟開她,後來竟然趴在楊婉懷裡睡著了。
寧妃坐在一旁剝了好些栗子給楊婉 ,說看她喜歡吃堅果,今日又叫人拿了幾罐給她。
楊婉吃了一顆寧妃剝好的栗子,見她又推過來一大把,之後也沒再多說什麽,接過她懷中的孩子,走到地罩後去了。
楊婉看著眼前的栗子,試著回想了一寧妃的生平。
寧妃生平不詳,具體死在哪一年,也沒有特別明確的記述,只知道,她是婧和帝朱易琅的母親,後來好像是犯了什麽錯,被皇帝厭棄了。婧和帝登基以後,也沒有給她準追諡。
楊婉翻開自己的筆記,撐著下巴猶豫了一陣,終於另翻了一頁,添上了寧妃的名字——楊姁。
寫完後又托著腮靜靜地在燈影下面坐了一會兒。
想起寧妃說,“婉兒,不要跟著那樣的人,在宮裡走這條路,你最後是不會開心的。”
細思之後,又念及其容貌性情,忽然覺得落筆很難。
若說她對男人們的征伐有一種狂熱看客的心態,那麽她對歷史上這些和她一樣的女人,則有一種命運相同的悲憫。
於是她索性收住筆什麽都沒寫,合上筆記朝窗外看去。
碧紗外雲散星出,好不清朗。
——
轉眼到了貞寧十二年的四月。
暮春時節,杏花剛剛開過,落得滿地都是。雨水一衝,就淌到了皇城的各個角落。
太和殿的重建工程進入了覆頂的階段,但是京郊琉璃廠卻一直交不上瓦料。工部下去一查,查出了琉璃廠一個叫王順常的太監。雖說不是一件特別大的案子,但是查到最後,卻震驚了整個大明朝廷。此人監督琉璃廠十年,竟然貪汙了白銀兩百余萬量。相當於貞寧年間,朝廷一年的收入。
六部的那些還在等著朝廷救濟糧的官員知道這個消息,差點沒在王順常被鎖拿入詔獄的路上,拿石頭把他給砸死。不過,這件事在內廷的口風卻非常緊,各處的管事都召集下面當差的人,嚴正吩咐,不準私議王順常的貪案。
這日,內學堂將散學,鄧瑛正坐在講席上與一位閹童釋疑。
楊婉坐在靠窗的一處坐席上,低頭奮筆疾書。
鄧瑛趁著間隙抬頭看了她一眼,她今日沒有當值,所以沒穿尚儀局的宮服。
藕色襦裙外罩月白色短衫,頭上隻插著一隻銀臂墜珍珠的流蘇釵。手臂下壓著她經常寫的那個小本子,手腕垂懸,筆尖走得飛快。偶爾停下筆,曲指一下一下地敲著下巴,想明白之後,落筆又是一番行雲流水。
春日晴好,透窗枝上停著梳羽的翠鳥。
楊婉擱筆後,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又趴在窗上,拿包在絹子裡的堅果子去喂鳥。
發現鄧瑛在看她的時候,便托著臉笑。
“你們接著講,我今天要寫的東西寫完了。”
閹童只有七八歲,到不至於誤會他們的關系。
轉身向楊婉作了個揖:“女使寫的東西奴婢看不懂。”
說完,又看向鄧瑛,“先生能看懂嗎?”
鄧瑛笑著搖頭。
“我這是鬼畫符,你可不要學,好好跟著你們先生,他講的才是大智慧。”
閹童聽了衝楊婉點了點頭,又道:“先生,奴婢娘親說,閹人都是苦命的人,我家裡窮,不把我賣給官中,弟弟們都活不下來。家裡人別說念書,就連字兒也不認識,先生您也和我們一樣,為什麽您的學識這樣好?”
楊婉聽他說完,站起身幾步走到那閹童面前,輕輕地提溜起他的鼻子。
“嘿,你這個小娃娃,誇人都不會誇。”
那孩子扭動著身子,“您不要捏我鼻子,都說尚儀局的女使姐姐們,個個都是最知禮的,您怎麽……”
“你說啥?”
楊婉被他說得放開也不是,不放開也不是。
鄧瑛笑著合上書,“你也有說不過人的時候。”
楊婉丟開手,抱著手臂站起身,低頭對鄧瑛道:“他小,我不跟他一般見識,你也別跟他一般見識。”
鄧瑛捧了一把堅果子遞給閹童,笑著應他將才的問題,“先生以前是讀書人。”
那孩子得了果子,歡天喜地藏到袖子裡,抬頭又問他,“讀書人為什麽要跟我們一樣做宮裡的奴婢。”
“因為先生犯了錯。”
“哦……”
閹童的目光忽然黯淡。
鄧瑛抬起手臂,把書推給他,“去吧,記得溫明日的書。”
“知道了先生。”
楊婉看著那孩子離開時,不留意落在地上的堅果,抿了抿唇。
“為什麽要對他實說啊。”
鄧瑛起身走到門前,彎腰把那幾個果子一個一個地撿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