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一個人獨自撐傘穿過太和門廣場,回直房去。
那日是二月初五,正是內閣與六科的給事中會揖(4)的日子,南三所的值房內燈燭還暖著,今日不光是清談,還說到了幾個京官品行的問題,內閣次輔張琮不悅六科參奏他的學生,兩邊一杠起來,竟杠過了時辰。
鄧瑛走到南三所門前的時候,內閣首輔白煥也剛剛從會揖的值房裡走出來。
雨下得太大了,鄧瑛沒有提燈,他一時到沒太識出鄧瑛的樣貌。
鄧瑛進士及第那一年,白煥是科舉主考。
那一年中進士的人當中,雖然有他白家的後輩,但白煥最喜歡的卻是鄧瑛和楊倫這兩個年輕人。楊倫是他一手提拔,但鄧瑛卻在做庶吉士(5)的第二年,被張展春給看重了。張展春後來跟他私下提過很多次,即便鄧瑛不在仕途,但還是不想讓他斷了和白煥的師生緣分。他不是一輩子好在土石上的人,等三大殿完工,還是要把他還回來的。
沒想到,還沒還回來,張展春就中了風。
接著猖獗多年的鄧黨在張琮的謀劃,以及他的推波助瀾之下,終於徹底倒台。
遲暮之年,得見天光。
而他最喜歡的學生,也就這麽,再也找不回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1)氈棚:有布遮擋的簡陋工棚
(2)香山幫:出身香山的工匠群體
(3)楠木:明故宮的主要殿宇都是木製結構,采用的木料主要是楠木。
(4)會揖:六科(相當於監察部門)和內閣大臣作揖的日子,說白了就這是行政部門和監察部門在一塊交流感情,免得鬧得太僵。
(5)庶吉士:相當於一個翰林院見習崗,考完進士的年輕人一般都會乾幾年。
第12章 仰見春台(五)
鄧瑛沒有想到這個時辰內閣還沒有出太和門。
看見前面的白煥放慢腳步,自己的步子也跟著慢了下來。
天光黯淡的陰雨黃昏,二人都撐著傘,本就有肢體隔閡,實不該就這麽相見。
“老師。”
這一聲是在傘下說的,雨水劈裡啪啦地打在傘上,白煥並沒有聽得太清晰。
但他眼見著鄧瑛放下傘,理袍在雨中跪下,向他行禮。
青衣席地,見少年根骨,和當年翰林院拜禮時一模一樣。
白煥沒有出聲,卻也就此站住,不再往前走。
白煥的兒子白玉陽見父親沒有過來,便辭了六科的幾個給事中,撐傘返回到白煥身旁,看了一眼伏身在地的鄧瑛,又看向在傘下沉默的父親,小心催促道:“父親,沒必要跟這奴婢一般見識。”
誰知白煥卻赫然衝他喝道:“放肆。”
白玉陽被呵斥地一愣,忙低頭道:“是,兒子放肆,只是還請父親快一些,今日會揖,宮門已經晚閉了半個時辰,這會兒太和門上已經催第三回 了。”
“讓他再等。”
“這……”
“等!”
白煥提高了聲音,白玉陽不敢再勸,隻得又往太和門上去了。
雨水順著鄧瑛的領口不斷地往他的中衣裡灌,白煥不對他說話,他也不能說話。
他畢竟不是張展春。
張展春對鄧瑛言傳身教很多年,彼此熟悉到既是師徒也是忘年交。
白煥和張展春不一樣,他是個治學嚴謹,從不偏私的老翰林,在政治上又是實乾派,在鄧瑛心裡,他們之間的師生關系一直有些尖刻。
“以後不要再喚我老師。”
這句話在大雨天聽來,寒涼無情。
鄧瑛跪在地上,肩頭一顫。
“為何。”
他沒忍住,脫口問了出來。
白煥聲音不穩,“我不準你辱沒了我從前最好的學生。”
他說完這句話竟有些站不穩,蹣跚地向前踩了幾步,鄧瑛忙站起身去攙扶住他,卻被白煥顫巍巍地掙開了,擺手不肯讓鄧瑛近身。
“你已經是伺候內廷的人,我當不起。”
說完高聲喚回白玉陽,扶著白玉陽的手,一路蹣跚,頭也不回地朝太和門走去。
鄧瑛垂手站在雨裡,卻清晰地看到白煥在撇開他的時候紅了眼。
白煥從前對很多人都說過,鄧瑛就是他最好的學生。
所以這一句:“你不要辱沒了我從前最好的學生。”不僅傷到了鄧瑛的裡內,也真實地傷了白煥的心。
非白煥所願吧,但他此時,必須要和這個從前的學生割裂了。
至於楊倫,應該也是如此。
鄧瑛沒有再說話,側身讓到一邊,作揖相送。
雨水在地縫裡恣意地流淌,草根碎葉雖然卑微,此間卻各有其位,鄧瑛看著眼前的一片凌亂,竟覺得心裡莫名好受了一些。
他一直等白煥走出太和門,才直起身。
過了酉時,四下開始點燈,鄧瑛走回值房時,鄭月嘉剛走,給他留下了一套用藍布包裹的書。書旁邊還有一副藥,也是用油紙包著。
內侍李魚跟鄧瑛說,這藥是鄭秉筆在禦藥房取的,對鄧瑛的身子好,讓他不要張揚,在后宮裡找一個宮人,借娘娘們宮裡的內灶煎了就好。
六宮內倒是各有各的火灶,護城河這邊的值房卻沒有。
但內侍們的夥食又必須要自己做。
這種情況下,在外搭灶畢竟麻煩,且遇上個事務繁忙的侍候,大多顧不上飲食。所以逼不得已,有些內侍便會在六宮各處找上那麽一個宮女搭夥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