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婉聽著耳邊慎重的腳步聲,一面走一面梳理如今的形勢。
蔣賢妃和寧妃一樣,都是連名姓都不曾留下的嬪妃,楊婉雖然令她落到了這樣的境地,但這依舊不能讓楊婉確定,在清波館這一局裡,她有真正贏到什麽。
剩下的還得看張洛,看他會不會真正對張琮動手。
還有,如果他動手,會是在時候動手。
畢竟《明史》記載,貞寧十三冬天,張琮曾起頭,聯名包括白煥在內的多名閣臣上書彈劾鄧瑛侵佔杭州兩大書院學田。這一場彈劾持續了整整兩個月,其間有兩位閣臣退閣,白煥甚至一度被剝去官服,投入東廠大獄。然而在貞寧十四年春,激憤的春闈考生匯集在白煥家門前跪哭申述,貞寧帝不堪學怨,下令將鄧瑛押入詔獄。
這一段牢獄之災,明史上只有短短的二十幾個字記載,但楊婉後來在楊倫的私集裡讀到過這樣一段文字。
“別後數月再逢,人面雖如昨,魂已削七分,然文心猶在,凝血鑄骨。”
此文是一篇京郊遊記,楊倫寫於貞寧十四年秋。
楊婉讀到這話的時候,曾很想流淚。
楊倫寫的這個人是誰,一直無據可考,可楊婉就是覺得,那就是初出詔獄的鄧瑛。
楊婉想著,不禁希望張洛可以比她想象之中的更狠一些,雖然這無疑是在逼張洛弑父,但是除了張洛之外,楊婉也想不到第二個人,能夠對張琮下手。
不過,在這之後張洛會對她做什麽,她一直不敢具體地去猜。
一陣驚顫流竄渾身,牽出了胃部的抽痛,她有大半日沒有吃東西,正想說去護城河直房那邊和鄧瑛一道煮兩碗面吃,誰知剛走出坤寧宮的側門,便見合玉上氣不接下氣地朝楊婉奔來。
“姑姑,快回去。”
“怎麽了?”
楊婉下意識道:“殿下出事了嗎?”
“不是殿下,是鄧督主?”
“啊?”
楊婉下意識的加快了步子,合玉追著她道:“我們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殿下今日從文華殿回來就什麽都不肯吃,奴婢探了探殿下的額頭,竟燙得狠,但殿下不準傳禦醫,甚至還摔了奴婢遞的茶,我們原本是想來找姑姑的,可是又怕冒然來尋姑姑,讓皇后娘娘知道,反而給姑姑添錯處,結果那糊塗心的清蒙,便去內東廠尋了督主過來……”
楊婉腳下一絆,險些摔倒,“然後呢。”
合玉慌忙去扶她,聲音也越發急切起來:“然後殿下就命督主進了書房,說了些奴婢們沒有聽懂的話,不知為何,督主就惹惱了殿下,殿下傳了杖,姑姑……奴婢也勸了,但沒勸住……”
後面的話楊婉沒有太聽清。
她回想起今早合玉對她說的話以及昨日鄧瑛那一句:“殿下會將我杖斃。”大概猜到易琅為何和會突然動怒。然而,當她趕至承乾宮宮門前時,卻見宮門緊閉。
合玉上前道:“為什麽閉門!”
內侍歉疚地看著楊婉,“是殿下的命令。奴婢不敢不從,請姑姑恕罪。殿下說他是為了姑姑好,若姑姑不想督主受重責,就請在此等候。”
楊婉抬頭朝宮門上看去,榆陽樹的樹冠已經禿了一大半,如果說草木關情,這就像在昭示人命一般。人能夠在刑罰下活多久呢?活不長吧。楊婉想起鄧瑛的身體,即便有衣裳的遮蔽,也仍然能夠窺見殘意。她心臟一陣抽痛,不防咬破了下唇。
“姑姑,怎麽辦啊。”
怎麽辦,什麽都不能做。
易琅知道,楊婉絕不能因為一個太監在承乾宮門前哭鬧,所以這道宮門一關起,該受的人受,該忍的人忍,該行“殺伐”的行“殺伐”,門裡門外,人人內心雪亮,竟有些“痛”快。
承乾宮的書房內,鄧瑛還跪著,易琅站在他面前,喉嚨雖然已經燒得有些發啞,人卻立得筆直。
“我饒了你很多次,但這一次我不能寬恕你。”
“是。奴婢也不想求寬恕。”
易琅低下頭,“你曾對我說過,對閹宦不可容情。”
“是。”
“可是我不懂,你身為閹宦,為什麽要這麽說,你不怕刑罰嗎?或者你不怕死嗎?”
鄧瑛伏下身,青色的衣袖鋪於地面,額頭便觸在易琅的腳邊。
“殿下,奴婢原本就是戴罪之身,蒙陛下恩赦,方余有殘生,再重的刑罰對奴婢來講,都並不過分,但既然活下來了,奴婢不想死得過早。”
“為什麽,當年和你一起獲罪的罪臣後人,都在南海子裡絕食自盡,你是如何吞下那些飯食的。”
鄧瑛咳了一聲。
“三大殿尚未完工,奴婢放不下心。”
易琅追道:“這句話我信,可是後來呢?桐嘉書院案以後,為何要掌東廠?抬起頭來答。”
鄧瑛依言抬起頭,“奴婢能問問殿下,殿下的老師是如何解答此問的嗎?”
易琅沉默了須臾,方道:“你貪慕權勢,混亂司法,但是……”
易琅轉過話鋒,凝向鄧瑛的眼睛,“我年紀尚不大,朝堂上還沒有我說話的余地,很多事情我也看不全,想不明白,但是我不想偏聽,等我再大一點,等君父準我議政以後,我便能看全看明白。”
他說完朝後退了一步,徑直喚鄧瑛的名字。
“鄧瑛。”
“奴婢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