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倫抬高聲音,懇道:“如果沒有學田一案,貞寧十二年我也回不到京城。”
左督禦史問道:“楊大人,此話何意。”
楊倫稍稍平複了一陣,開口道:“貞寧十二年,我在南方主持清田,下杭州時被人暗害墜江,險些死在船上,這件事過去很久了,久到諸位都忘了,當年清田時,南方大戶但凡有人在京,都攀附著來了。福清長公主為了駙馬的吊詭田親自進京,浙江的何黨官員處處掣肘,我與國子監遣去丈清土地的官員,受到的阻力有多大。鄧瑛名下的那些學田,之前是何怡賢的,至於他為什麽要認下那些田……”
他說著頓了頓,抬手指向門外,“為了救我們的命,為了保下南方清田的成果。諸位大人,我楊倫從杭州回京,滿載讚譽,如今新的賦政,依托清田一策,在南方推行,我倒是還有命,可去南方看一眼,而保下我性命的人……卻要擔著這個罪名死,我楊倫,當真不服!”
這一番話,令左督禦使失了神,半晌方對白玉陽道:“此事有憑證嗎?”
白玉陽尚未開口,便聽齊淮陽道:“算有一些佐證,我奉旨抄了何鄧二人的家,鄧瑛在京城和地方都沒有田產和房產,居所內隻抄出十余件舊衣,和幾包傷藥,還有二十兩白銀,且那二十兩白銀是清波館的楊婉所寄。滁山、湖澹千余畝學田,其上產出在他的家中皆查搜不到,他父親早年被處死,他是斷了家籍的人,這些錢物散不出去。”
他說著,拾起楊倫擲下的那本書,“我也是看了這本書,才知道這些田上的產出,竟然全部被他還了回去,不過此事尚未查證,仍是楊婉的一面之言,不知還有沒有必要,再審鄧瑛。”
左督禦史怔了怔,“所以翰林院這些人才……”
“你們何意?啊?”
白玉陽斷下了左督禦使的話,提聲道:“要為他翻案嗎?你們也知道,那是楊婉的一面之詞,就憑著這個女人的一面之詞,便要推翻內閣、刑部議定的事。諸位大人,我問問你們,我大明官政的尊嚴何在?”
“在朝為官,一身的清正修煉得尚不如我妹妹一個女子,談什麽尊嚴?”
“楊倫!”
白玉陽青經暴突,幾步上前,逼到楊倫面前,“休要在眾臣面前胡言!”
楊倫抬手向白玉陽行了一禮,“是,我可以閉口不言,但天下筆墨自有情義相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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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楊倫所言,天下筆墨自有情義相陳。
中秋前夕,楊婉所寫的《東廠觀察筆記》在京內傳抄開來,盡管五城兵馬司對這本書進行了幾輪清收,但奈何翻抄的版本過多,不光是京城內學生,連一些大戶的讀書人家,也開始私抄起來。那個被關在詔獄中,惡貫滿盈,罪該萬死的閹人,以另外一個完全不一樣的形象,出現在了楊婉溫柔的文字當中。
除了張案,桐嘉案,清田案等幾個大案的複盤之外,他的飲食起居,他受過的刑傷,他在‘戴死罪’之時,平靜的生活細節,被楊婉以一種輕松而暗藏殘酷的筆調複原了出來。繼而是他對師友的心意,對大明王朝的執念,他對天下人的文心。
這些原本難以描述的東西藏在那副略有些搞笑的人像白描之後,帶著這個時代的不甘,又隱著下一個時代,隔世而述的悲憫和關懷。
很多人雖不肯妄信楊婉的“一面之詞”,但卻在閱看時,忍不住時時臨紙而哭,忍不住將其中一些篇章抄錄下來,拿與友人辯論。
在靖和初年的這個秋天,因為楊婉的一本《東廠觀察筆記》,鄧瑛的名字在京城內外不斷被提起。後來,甚至有幾個私坊重新為這本書刻了板子,清波館的人在街市上買到刻本的時候,錯愕又激動,宋雲輕甚至有些想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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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波館內,楊婉寫盡硯中的最後一點余墨,外面日已偏西。
她抬起頭揉著手脖子,朝門廊處看去。
鄧瑛穿過的那雙拖鞋還在門前,幾片秋葉從邊上卷過,潮濕廊底反出一陣一陣青苔的氣息。
楊婉穿著自己的拖鞋起身走到廊上坐下來,將腳和鄧瑛的鞋子並在一處。
楊姁端著湯藥走過來,看著她的模樣,溫聲道:“想廠臣了?”
楊婉笑了笑,“不想。”
“為何?”
楊婉看著那雙鞋子道:“他對我真的渣得明明白白。”
她說完目光一柔,“也不知道,他還記不記得我說的話,在牢裡要多吃點,多睡點,頭髮扎起來,不要跟個蓬頭鬼似的不體面……”
楊姁放下湯碗,和楊婉一道坐下。
“現在聽你這些,到不覺得悲傷。”
“是吧。”
楊婉將頭輕輕地靠著在楊姁肩上,“我也不覺得悲傷了。”
她說著放低了聲音,“姐姐,我有彌補到你的遺憾嗎?”
“嗯。”
楊姁輕輕地挽了挽楊婉額前的碎發,“受苦了。”
“沒有。”
楊婉伸出手,輕輕摟住楊姁,“姐姐,我覺得,我可以去見鄧瑛了。”
“是。”
楊姁輕輕地拍著他的背,“你可以去見他了,讓他好好地坐著,聽你說話。”
楊婉輕聲問道:“姐姐知道我有話要跟他講嗎?”
楊姁抬起頭閉上眼睛,想起文華殿前那最後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