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的李魚又在出聲催促了,鄧瑛不敢再看楊婉,一把抱起自己的衣物,推門走了出去。
楊婉低頭抖開鄧瑛留給她的褻衣,側腰系帶的上衫和下褲,寬大包容。
她彎腰脫掉自己的鞋子,抱著膝蓋縮進床角。
室內十分冷清,牆壁的縫隙裡也滲著淡淡寒意。
楊婉幾乎能感覺到護城河上的寒氣,從四面八方絲絲縷縷地滲過來。
楊婉忍不住咳了一兩聲,反手探向自己後背,輕輕地挑開了小衣的系帶。
這是她第一次在鄧瑛的地方除去衣冠庇護,當手臂從衣袖裡完全退出的時候,寒瑟的秋風便透過窗隙撩起了皮膚上的寒絨。她繼續脫掉小衣,又屈起雙腿,解開羅裙,將腿也從繡褲裡褪了出來。
臀面貼在鄧瑛的床褥上,床褥是棉布遮罩的,接觸皮膚的時候,甚至會令人覺得有些涼。
但楊婉覺得很舒服,就像周末洗完澡,剛剛縮進在自己的被褥裡裸睡的那一刻一樣。
風撥簾動,窗邊淅淅瀝瀝地響起了雨聲。
楊婉受著風,抱著胳膊坐好。
她沒有立即穿上鄧瑛的褻衣,也沒有馬上將自己捂入鄧瑛的被褥。
她安靜地坐了下來,借著燭火的燈光,靜靜地看著自己的身體。
這是一副原本死在貞寧十二年冬天的身子。
曾經年輕,白皙,如玉石一般光滑無暇,然而此時,卻在腰腹和大腿上分別留下了幾道淡褐色的刑傷。而這些傷也是這副身子上,唯一屬於楊婉的東西。
楊婉伸手摸了摸腿上的傷疤。
即便已經過去很久了,但觸碰之時,痛覺仍在。
死了一了百了,活著遍體鱗傷,屈辱不堪。
大明朝的女子是如何認知自己身體的呢。
在女性身體意識還沒有覺醒的時代,封建的審美會接受這些在詔獄裡留下的“罪痕”嗎?
這和鄧瑛身上那道傷是不是一樣的?
她突然想起了福柯在《規訓與懲罰》裡寫到的那一段話:“在人們看來,殘酷的懲罰方式,其野蠻程度不亞於,甚至超過犯罪本身,它使觀眾習慣於本來想讓他們厭惡的暴行。它經常地向他們展示犯罪,使劊子手變得像罪犯,使法官變得像謀殺犯,從而在最後一刻調換了各種角色,使受刑的罪犯變成憐憫或讚頌的對象。”
這樣的人性在大明朝也是有的。
桐嘉書院師生慘死的刑場上,有無數人憐憫讚頌這些讀書人。
然而,這種憐憫不會對閹人,也不會對女人。
所以,楊婉才想要反殺這個時代。
但其實這根本說不上反殺,只是一個現代人,卑微地想要在自己身邊劃開那麽一道口子,讓那段慘烈的個人史能夠以一種溫和的方式,收束在她的筆記裡。結局不需要多圓滿,只要鄧瑛還能像將才那樣,在不過方寸的陋室裡取出換洗的衣服,按著月日,時辰去沐浴更衣,然後回來,喝一杯熱一點的水,捂好腳腕,不憂明日地睡下。
這便夠了。
可是,楊婉不知道,為了這樣一個結局,她自己要付出些什麽。
如果說她是這一朝的先知,那麽改變結局之前,她首先要做的就是殺掉自己這個先知。
她害怕。
所以她也想要一方居室,給她像綢緞裹身般柔和的遮蔽感。
天光將盡,將她的影子淡淡地描繪在地上。
楊婉伸手摸索到鄧瑛的衣衫,穿好上衣,又將將褻褲攏入雙腿。
光滑的綢緞摩挲過她的臀(hexie )部,最後遮蔽住腰腹上的傷痕。
楊婉系好所有的系帶,抱著肩膀慢慢地縮入被中。
鄧瑛的衣衫貼在她的皮膚上,很久很久都捂不熱。
窗外雨聲潺潺,黃昏遲暮,無數的葉影搖曳在窗上。
點秋聲侵短夢啊。
楊婉閉上眼睛,不知怎麽的。忽然就想起了後面那一句:“簷下芭蕉雨。”
——
鄧瑛從混堂司回來的時候,值房內的燈依然亮著。
李魚打開自己的房門,見鄧瑛撐著傘立在門前半天沒進去,便湊過來一句,“她還沒走?”
鄧瑛點了點頭。
李魚吸了吸鼻子,“她和姐姐真的不一樣。”
鄧瑛原本不想接這句話,可是手觸碰到門栓的時候,卻不自覺問道:“有什麽不一樣。”
李魚道:“姐姐雖然與陳掌印對食,但她從來不去掌印的屋子裡,也不讓掌印進她和楊婉的屋子。姐姐跟我說過,一定要把日子想方設法地過下去,但過不下去的地方,也不能閉著眼睛跨。”
能把這話對著同為內侍的親弟弟說出來,宋雲輕的剛烈之中,也著實帶著一絲狠絕。
“但她太好了。”
李魚撅起嘴朝著窗上的燈光揚了揚下巴,由衷道:“她有的時候,好像比姐姐還好。她好像……完全沒有把我們當成奴婢看,但是,就像姐姐說的,她不該這樣。我們是什麽人啊,對吧?”
說完,推開房子門走了進去。
門栓落下的聲音幾乎是直接打在了鄧瑛的背上。
我們是什麽人啊,對吧。
這句話,此時不是侮辱,也不是自嘲,反而是一番救贖。
他是什麽人啊,他又能對楊婉做什麽呢。
楊婉曾經問過他,在她面前,他是不是自認有罪,才會好過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