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洛手指一頓,低頭朝楊婉看去。
她靠在門上,面色有些發紅,但仍然衝著他露著笑容。
喘息抬起手理了理在有些凌亂的鬢發,忍著咳意道:“我現在雖然有點慘,但我很害怕被人同情。”
張洛垂下手,“為何。”
楊婉聳了聳肩,“同情我的人不會看那冊書,只會看我的悲情戲,然而我這麽拚了命地活著,不是來演戲的。”
張洛沉默地望著她,忽道:“你怎麽敢?”
楊婉笑了一聲,“因為看不開,不甘心。”
她說著哽了哽,“我知道你們都能看開,甚至走到這一步,連鄧瑛他自己都看得開,但我看不開。”
張洛冷聲道:“因為你喜歡他。”
“不僅是這樣。”
楊婉抿唇搖了搖頭,“因為我知道,過後沒有人為他平反。他那一縷魂,要在口誅筆伐裡等幾百年。”
張洛看著楊婉沉默了半晌,方側頭看向一邊,“你已經救不了他了,他身負百罪,必死無疑,而陛下有心護你,你不應該辜負。”
他說完站起身,“清波館我可以不封,但你館內的所有書冊和刻版,我今日都要燒銷,還有你囤買的全部印墨和紙張,我也必須全部帶走,你不得反抗,否則我將你鎖拿。”
“好。”
楊婉抬起頭,“我不反抗,我讓你帶走。”
“楊婉!”
張洛喚了一聲她的名字,“不要再跟朝廷對抗,你贏不了。”
楊婉抱著膝蓋坐直身子,“你記得我跟你說過吧,如果我有一天,我也淪為階下囚,請你像對待鄧瑛那樣對待我。”
“你說什麽……”
“張洛。”
她反喚他的名字,抬頭懇切道:“我楊婉也是個讀書人。”
張洛低頭道:“非如此不可嗎?你還能做什麽?”
楊婉緩緩地向他抬起一雙手。
手臂半遮在中衣袖中,露出的部分蒼白而細弱,細看其手指側面,依稀可見長期握筆留下的繭子。
“刻版沒了,我還有手。除非你們砍掉我的這雙手,不讓我握筆。”
第156章 竹紙雕心(二) 我們幫你。
兩人對峙風中,一個刀甲齊全,一個薄衣庇體。
懸殊之下,她的確有以卵擊石般的孤勇。
張洛抬起刀柄,不重不起輕地壓下她舉起的雙手。
“我是奉皇命而來的,陛下沒有旨意,我不會傷害你。”
他說完轉過身,對抱著毯子出來的宋雲輕道:“把她扶進去。再叫清波館所有的男子都出來。”
掌櫃的聽了這句話,忙帶著夥計們一齊站到了門口。
好些夥計都是第一次見到這個傳說中的“幽都官”,心裡發怵,哆哆嗦嗦地不敢抬頭。
張洛將自己握著在手上的佩刀,遞交給身後的校尉,轉身對掌櫃道:“你們裡面有貴人,北鎮撫司的人不能進去。所以,勞你帶著館內的人,把看刻板,印墨還有紙張,全部搬出來,由鎮撫司帶走焚銷。”
掌櫃擔憂地朝門內看了一眼,忍不住問道:“張大人,我們東家不會出事吧……”
張洛看著楊婉的背影道:“只要你們不再刻版刊書,暫閉內坊,我不會為難她。”
“是……”
掌櫃應了聲,隨即轉身對身後的夥計和匠人道:“快,都進去搬東西。”
館內的夥計們來往忙亂。
楊婉於前一個月囤存紙印墨,幾乎堆滿了整個內坊的倉房。刻板亦有三百余張,幾個夥計搬到了黃昏時才把所有的東西都搬了出去。
近夜的寒氣襲來。
夥計們都累得出不了聲了,垂頭喪氣地坐在院內。
陳樺今日不當值,聽到了消息過來幫著照看。眼看著清波館的人都頹喪著不動彈,到了申時也沒有人做飯,隻好親自去將米煮上。
等他擦著手出來,又看見宋雲輕守著楊婉的藥爐發呆,便蹲下來勸宋雲輕道:“你多穿一身衣裳。”
宋雲輕這才回過神來,看住火道:“沒事,我不覺得冷。”
陳樺道:“秋天的風是要入骨起寒的,婉姑娘病成那樣,你若再病了,誰來照顧婉姑。”
宋雲輕低下頭,沉重地歎了一聲,抬頭對他道:“你今日倒是比我明白。”
她說著吸了吸鼻子,“也是,我不該這麽喪氣,但我心裡挺難過的。楊婉和廠臣這一路,我都看著,廠臣是什麽樣的人,你我都知道,真不該落到那樣的下場。”
陳樺歎道:“好在,廠臣有婉姑娘。”
宋雲輕道:“可我也心疼楊婉。”
她說著朝楊婉的居室看了一眼。“她將出宮的時候,身子就不好,前一段時日,為廠臣沒日沒夜地撰寫那本書,後來還親自校對刻板,如今書沒了,刻板也沒了,連印墨紙張,也都帶走了……你看這空蕩蕩的內坊,真叫人灰心。”
陳樺順著她的話朝內坊看去,燈暗室空,宋雲輕的那一句灰心,還真貼切。
“你別難受了。”
宋雲輕搖了搖頭,“說起來,李魚死後……”
她一面說一面環顧周遭,複道:“李魚死後,這清波館也是我的家,現也是說沒就沒了……”
她逐漸說不下去了,站起身揭藥壺的蓋子,任憑熱氣熏眼。
“你去劈材吧,火不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