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鄧瑛閉眼緩了一口氣,“古往今來的官場,黨爭都是不可避的,不過殿下不必害怕,只需要從他們的政見裡選擇於國於民都有利的見地。”
易琅聽完雖然在點頭,眼眶卻越來越紅,他抬起袖子抹了一把眼睛,接著便一直抿著唇忍淚。
鄧瑛問道:“奴婢能問殿下為何難過嗎?”
易琅搖了搖頭,“我覺得我以前學的道理都是假的。”
“不是。”
鄧瑛換了一隻支撐的腿,另一隻手也撐向了地面,“殿下要明白,《貞觀政要》,《資治通鑒》,《四書》,《五經》都是古賢人嘔心瀝血之作,他們教殿下立身,也曾教奴婢處世,誰把這些書本放到殿下面前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殿下的心性,能否與古賢共鳴。”
燈燭一晃,熄滅了兩盞,鄧瑛的面上落下一片陰影。
“鄧瑛。”
易琅喚了他一聲。
鄧瑛抬頭應道:“奴婢在。”
“我對你如此嚴苛,你為何還肯與我說這些。”
鄧瑛含笑道:“殿下不惑,吾等才能不惑。殿下清明,天下人才能清明。”
易琅聽完,垂頭沉默了良久。
“我以前……從來沒有對人動過刑罰,我不知道會……”
“殿下沒有做錯。”
鄧瑛打斷他道,“殿下懲戒的是奴婢對殿下姨母的不敬,奴婢受之於身,慎記於心。但望殿下能知刑罰殘酷,行用慎之。”
第87章 山月浮屠(四) 弄得跟回門一樣。……
楊婉一直站在門外聽二人的對談。
鄧瑛講到了《貞觀政要》第五卷 當中的《仁惻》篇。談及貞觀七年,唐太宗不避辰日哀悼襄州都督張公謹,以及貞觀十五年,唐太宗下詔安撫病卒的故事。易琅安靜地聽鄧瑛說話,偶爾詢問。
鄧瑛走出書房的時候,天幕陰沉,承乾宮已燈火通明。
楊婉站在階下等他,抱著手臂衝他笑了笑,“你真厲害。”
鄧瑛仍然有一些行走不穩,踏階時不得不扶著門廊柱。
楊婉伸手給鄧瑛借力,一面替他看著腳下的台階,輕聲續道:“我自愧不如。”
鄧瑛低頭看著楊婉笑了笑,“聽說你要買清波館。”
“覃聞德跟你說的嗎?”
“嗯,為什麽要買?”
楊婉抬起頭:“因為那是大明喉舌。雖然它強極便易折,但我很喜歡。”
大明喉舌。
鄧瑛第一次聽人用“喉舌”二字來形容天下流行的文章,很生動。但是過於貼切,令人有了畫面感之後,反顯得殘忍。
“買下了還要經營,錢夠嗎”
“不夠問你要也沒用啊。”
她說完挽住鄧瑛的手臂,“錢是姐姐和易琅的,我借來用,日後要還,你這個東廠的廠督就幫我護著它。讓它賺錢。”
鄧瑛笑著點頭,應了一聲“好。”
二人在宮道上走,鄧瑛重傷剛愈,一步一步走得都有些吃力。
楊婉邊走邊抬頭看天上的月亮,忽然說道:“這個月月底,你帶我出宮吧。”
鄧瑛道:“你想去哪兒。”
“想帶你回家吃飯。”
鄧瑛站住腳步,欲言又止。
楊婉回過頭,“你怕楊子兮嗎?”
“是。”
鄧瑛順著楊婉的目光朝宮牆上看去,“也許過不了多久,他就要親自審我了。”
“為何。”
“明年杭州要試行賦稅新政,杭州遺留的學田,戶部已經開始清算了。”
楊婉捏了捏手指,“你要如何應對。”
鄧瑛搖了搖頭,“一旦滁山書院和湖澹書院被查,司禮監會保我。”
楊婉聽後卻蹙緊了眉,他轉身面對著鄧瑛:“司禮監若要保你,彈劾你的人會怎麽樣。”
鄧瑛沉默不語。
楊婉望著鄧瑛道:“你要保他們。”
鄧瑛抬起手撫上楊婉的臉頰,“婉婉,等我的傷再好一點,好到能久坐的時候,我跟你回家吃飯。”
楊婉低下頭,臉上的皮膚在鄧瑛的手掌中摩挲。
“你還很痛嗎?”
鄧瑛撫摸著楊婉的眼角,搖了搖頭“結痂很久了,你給我的藥都很好。”
——
結痂之後掉痂,然後消腫,鄧瑛的這一場傷病持續到了貞寧十三年的深冬。
在這期間,易琅願意留鄧瑛在自己的書房,偶爾也準許站不住的鄧瑛在他面前坐一會兒。
從十二月初起,翰林院推舉了一位老翰林汪臨江充仁皇子師,帶著易琅從頭開始精辨《貞觀政要》,易琅受講回來以後,習慣與鄧瑛一道溫故。
鄧瑛在的時候,楊婉很少進去,即便進去也只是給兩人送些飲食。
有一回,她煮了面給這兩個人,鄧瑛不能在易琅面前吃,便端著面坐在門廊下面吃。
為了不沾染湯水,他小心地挽掖袖口,在寒夜裡露出一截手臂,一口一口地,吃得慢而認真。
書房內的易琅偶爾會抬頭看鄧瑛一眼,卻也不說什麽。
楊婉獨自站在側窗下,看著這兩個在她面前各自沉默吃麵的人,雖在冷窗下,心裡卻實有些暖意。
性純如雪,不聞遠香,鄧瑛是一個需要私近之後,才能洞悉真心的人。
楊婉在他身上看到了一種萬物獻祭般的殘美,像極了物哀美學的內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