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倫咳笑,整個身子都癱到了椅子上,“老師只看得上你的字,你又不是不知道……”
他說完這句話,終於歪著頭縮在椅子裡醉迷了。
楊婉把楊倫交給蕭雯安置好,這才跟著鄧瑛一道出來,往東華門走。
大雪若鵝毛,落在鄧瑛撐開傘上,輕盈無聲。
臨近年關,街市上的行人來來往往,灶糖的甜香直往人鼻子裡鑽,楊婉背著手,望著滿城炊煙,道:“真希望今年這個年不要過去。”
鄧瑛側頭,“為什麽。”
楊婉面向鄧瑛站住,“因為現在挺好的。不過,我也不害怕明年,鄧小瑛……”
鄧瑛笑了笑,“婉婉,我一直想問你,在我的名字中間加一個‘小’字,是什麽意思。”
楊婉抬起頭,“是愛稱。”
“鄧小瑛,我看不開了,再難我也要跟你一起上。管他以後怎麽樣呢,我就不信了,我們不能好好的,看著我們維護地這些人開創一片新的天地。”
她說完仰頭望向落雪的天幕。
張琮退閣,歷史的裂痕擺在了楊婉面前。
對於楊婉來講,這是她的個人英雄主義。
即便她不是漏網之魚,她也要拚命拚命地從這張網裡遊出去。
歷史學教人綜合地看待一個王朝盛衰的規律,把所有人的行為和生死囊括其中。
而楊婉要看的是“人。”
易琅的惻隱,楊倫的矛盾,以及她自己的沉淪。
來到大明朝兩年,她忽然有些明白,穿越的意義是什麽。
不是自我崩潰,也不是狂妄地打碎他人觀念,是作為一個鮮活的人活下去,遍體鱗傷地活下去,活著愛人,敬人,為人立命,或者為人立碑。哪怕一切都改變不了,也不要放棄成為他人真實的記憶。
“鄧小瑛。”
“嗯?”
“笑一個。”
鄧瑛立在傘下,望著楊婉搖頭笑出了聲。
“過來婉婉。”
楊婉聽完這一聲,想也沒想,便一頭撲入他的懷中。
鄧瑛輕輕地撫摸著楊婉的鬢角,“我原本並不想活得太久,但我現在開始奢求一個善終,我怕我活得太短,不夠贖完我對你的罪行。”
楊婉摟住鄧瑛的腰。
“我讓你笑一個,你非讓我哭,你現在得對著我笑十個,不然你今天就睡我床底下。”
話剛說完,她的臉就被捧了起來。
鄧瑛的笑容映入眼簾,貞寧十四年的最後一場乾淨的雪就這麽下完了。
——
貞寧十五年正月。
過了年十五,戶部被催要年銀的科部小官們鬧得焦頭爛額,楊倫一大早走進戶部衙門,戶部尚書便把他召入了正堂。正堂裡擺著散碗茶,白玉陽以及齊淮陽都在,三個人已經喝過一輪茶了,白玉陽身旁擺著一張椅子,顯然是留給楊倫的。
戶部尚書示意楊倫坐下,對白玉陽道:“齊大人你接著說。”
齊淮陽道:“其實我也沒什麽好說的了,就是這本彈劾本子該不該寫的問題。”
白玉陽道:“我們戶部和刑部不寫,你們以為督察院抬不起這個筆嗎?”
他說著站起來,“自從張琮私交內廷被下獄,六科恨不得把內閣掛到城樓上去唾罵,彈劾鄧瑛的折子如果出自督察院,你們想想……”
“白尚書先不要急。”
齊淮陽看了一眼楊倫,出聲打圓場,“就算寫也得想想,誰來起這個頭,閣老如今在病中,杭州新政千頭萬緒他老人家已精疲力竭,萬不能再讓他勞神。”
“你們想讓我寫。”
楊倫打斷齊淮陽的話,抬頭朝白玉陽看去。
“白玉陽我告訴你,這個折子我楊倫不寫,連名我也不會署。”
白玉陽幾步跨到楊倫面前,“傅百年揭發杭州學田的時候你就擋著,你現在連自清都不屑嗎?”
楊倫道:“你們要彈劾他我無話可說,杭州的學田該清得清,杭州的那幾個蠹蟲,該拿得拿,鄧瑛下獄,我親自請旨抄他的家,這樣可以自證清白了吧。”
齊淮陽道:“楊倫,氣性不要那麽大,我今日在部堂這裡公議,就是還麽有議定,大人們得把自己的想法和顧忌說出來,鄧瑛如今是東廠廠督,不是一般的秉筆太監,陛下近幾年來越發信任東廠,這個彈劾的折子遞上去了,就得一擊到底,否則,讓他趁勢反撲,我們這些人,都在危局之中。”
楊倫放下茶盞,“好,我問問諸位大人,你們覺得,陛下會處置鄧瑛嗎?”
齊淮陽沒有出聲。
白玉陽道:“你的意思是,陛下不處置他,就讓他在我們眼底下貪?”
“他沒貪!”
“你怎麽知道!”
兩個人劍拔弩張,楊倫捏緊了拳頭,卻說不出話來。
白玉陽逼道:“杭州新政是你和父親的心血,我們排除萬難,才推行到這一步,百姓眼巴巴兒地望著,今年能吃飽一碗飯,眼下地方上處處是掣肘,官面比內閣還大,他們仗的是什麽,還不是司禮監和東廠,一個個做了太監的兒子,早把君父忘了。身為臣子,不為君父撥雲見霧,反為閹宦不平。楊倫,你此舉,非循吏,非清流,直與那閹宦沆瀣一氣,簡直無恥至極!”
作者有話要說:(1)《千金記》:講嚴嵩與楊繼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