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舟
北舟有時會想,如果易府中第一個撞破自己偷梳女子髮髻的人不是易南,而是其他任何人,只怕自己當時就已經被逐出府去,能不能活著都是未知數。
但易南不是任何人。
年幼的大小姐望著瑟瑟發抖的小護衛,只呆怔了一瞬,便咧出一個笑來。「阿北哥哥這樣也很好看。」
她正是愛玩愛鬧的年紀,像是得到了新的布娃娃,興致勃勃地拉著他坐到鏡前,偷來母親的胭脂水粉,朝他臉上抹去。
北舟低頭壓抑著起身逃跑的衝動。
那時即使是他本人,都解釋不清自己胸中萌發的隱晦而失控的心思。他只隱約察覺自己與他人不同,卻立即陷入了朝不保夕的惶恐中,以至連照鏡子時都要錯開眼去。
易南笑嘻嘻地抹完了,一語驚破迷障:「以後就不是阿北哥哥,而是阿北姐姐啦。」
啊,完了。
小孩子守不住秘密,這事今晚就會傳到老爺耳中,明天就是他的死期。
北舟戰戰兢兢地等了一天、兩天、三天……
直到數月之後,又一次被拉到鏡前充當職業布娃娃,他終於忍不住了,開口問道:「小姐可曾將此事告知其他人?」
易南莫名其妙道:「當然不會啊。我娘發覺胭脂少了,只當我自己愛美呢!」
這個秘密又被牢牢地守了很久。大小姐一年年地長大,漸漸放棄了兒時的化妝遊戲。
已通世事的北舟陷入了新的漫長等待。等她回過味來,發覺自己的護衛是個怪人,就會將他遠遠趕走。
他等了一年、兩年、三年……
他不再等了。
一個平常的午後,大小姐坐在窗邊讀著閒書,北舟沉默地守在她身後。許是讀到了什麼才子佳人的橋段,她忽然出聲感慨:「也不知我未來的夫婿會是何人。」
北舟想了想,道:「小姐定會覓得佳婿,白頭偕老,還要生一對伶俐可愛的兒女。」
易南回過頭對他笑了笑,眼底有淡淡的輕愁。
「不說我啦。阿北你呢?」
「我?」北舟立即搖頭,「我命中福淺,想來是遇不到有緣人了。以後,南兒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我就做個侍衛,護你們一生一世。」
易南笑道:「我卻願你終有一日,找到自己的孩子呢。」
蕭添采
蕭添采作為百年難遇的醫術奇才,入太醫院不過三年,就已經默默超過了全體上司。餘下的大部分精力,都用來裝傻和躲懶——眾所周知,太醫是個高危職業,爬太高了容易掉腦袋。
平日裡若是師父佈置了什麼三天的任務,他就用半天完工,餘下兩天半都是假期。
蕭添采在太醫院附近有個偏好的躲懶處,草木繁茂,往綠蔭下一躺就能避開所有視線。
但某一日,他尚未走到那地方,就遠遠聽到了樂聲。
蕭添採用閒暇時光培養了不少風雅愛好,會撫琴,也能彈琵琶。但傳入耳中的樂聲聞所未聞,說不上好聽或難聽,只是古怪得很。
蕭添采忍不住悄悄走過去,躲在樹後一探究竟。這一探,就讓他見到了謝永兒。
謝永兒正在抱著自製 吉他練《愛的羅曼史》,可能是因為譜子沒記全,彈得磕磕絆絆,在同一個地方手滑了八次。
蕭添采聽得齜牙咧嘴,直到她終於離開才長籲一口氣,心中盼著她有點自知之明,或者至少有點求生欲,千萬別去皇帝面前獻藝。
結果第二天,她又來了。
謝永兒占著那地方練了整整一個月,蕭添采沒處可去,只好偷聽了一個月。
一個月後,謝永兒終於完整地彈出了一曲,當場跳起來一拳打在樹幹上,怒吼道:「牛不牛 ×!」
樹幹另一面的蕭添采:「……」
後來發生了很多事。
他們逐漸熟識,然而蕭添采眼睜睜地看著謝妃眼中那兩團永不熄滅的火焰,一日日地暗淡下去。
起初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也不明白自己為何在莫名地焦躁。畢竟再借他十個膽子,他也不敢覬覦那暴君的後宮。
直到有一日,謝永兒偷偷找來,求他為自己開一個打胎的方子。
蕭添采嚇了一跳,躊躇片刻後低聲問:「是因為太后嗎?」
謝永兒垂首不語。
蕭添采道:「……我可以為娘娘安胎,決不將此事告於他人。待月份大了,娘娘再去尋陛下庇護,那畢竟是他親生骨肉……」
謝永兒幾不可見地搖了搖頭,只是一徑含淚相求。
蕭添采不明內情,還在耐心向她解釋此事危險。
最後謝永兒將牙一咬。「這個孩子不是龍種。」
她的眼淚落了下來,不知是傷懷於自己的境遇,還是害怕失去他這根救命稻草。為求他信任,她將一切和盤托出,從與端王初見,一直說到兩情相悅、珠胎暗結。
蕭添采默默地聽著,忽然生出一絲恍然。
若她心裡不曾有別人,他或許永遠不會意識到自己的妄念。可她分明膽大妄為,肆意地、絕望地愛著某人——只是不是他。
原來這種感覺,就是妒心啊。
後來又發生了很多事。
蕭添采再次見到謝永兒,已是東窗事發之後了。
她失去了孩子,被皇帝軟禁,被端王放棄,一切驕傲都被碾入了泥裡。
可她的神情卻前所未有地放鬆,仿佛卸去了什麼沉重的枷鎖,又如大病初愈,有一種虛弱的平靜。
她求他救治皇帝,又向他直言,哪兒有那麼多人間真情,她如今的目標,只剩苟且偷生,然後想辦法逃出去,遠走高飛。
有一瞬間,蕭添采很想問她:「那我呢?」
我就在你面前,你曾經注意過嗎?
他總覺得她對自己的心意一清二楚,可她似乎被端王傷透了心,再也不願提一字風月。這多少有些不公。
但他終究沒有開口。因為他想了起來,謝永兒在這深宮裡,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彈琴了。
謝永兒離宮之前,兩人見了最後一面。
那一天陽光很好,謝永兒的心情也很好。她似乎已經對一切釋然,像老朋友一樣與他分享自己的宏偉計畫:建立起一個商業帝國,還要拉皇后入股。將來舉國四通八達的大街上,全都會是她的產業。
蕭添采聽得似懂非懂,只是留意到她的眼中,又重新燃起了火光。
就像很久以前樹下練琴的她,永遠越挫越勇,永遠鬥志昂揚。
蕭添采慢慢地笑了起來。「到時候,別忘了偶爾休息一下,彈彈你那把怪琴。」
謝永兒道:「哈哈哈,好啊。」
謝永兒:「……」
謝永兒道:「你在哪裡聽到過?」
蕭添采原以為她的宏偉夢想中並無自己的容身之地,直到很久之後,他收到了庾晚音轉交的信。
待諸事落定,若聞君至,當重理舊弦,再續佳音。
蕭添采的臉「騰」地紅了。他怕被面前的庾晚音看出心事,匆匆收好信箋,連忙告退了。
他的心中盈滿了喜悅,連步履都輕快起來。
他要好好琢磨一篇回信。
啞女
啞女當然不叫啞女。但記得她本名的人,都已經死了。
羌國的小吏敲開陋室的門,瞧見面黃肌瘦的啞女,皺了皺眉。「你家還有別人嗎?」
啞女道:「都走了,沒說何時回。」
小吏無奈,將一個布袋丟給她。「收著吧。」
啞女打開一看,寥寥幾串銅板。
她問:「為什麼給我錢?」
「這是你父母留給你的。」
啞女想了想,問:「他們死了嗎?」
「他們成了勇士,這是獎勵。」
啞女自然知道「勇士」的意思。她攥緊了那袋銅板。「他們死了,就為了換這個?」
小吏不耐煩道:「當勇士是多少人求不到的榮耀,別不知感恩了。」
他走之後,啞女將那布袋倒轉過來抖了抖,又抖出一張破破爛爛的契書,上面寫著她父母的名字。
自願為祖先的榮耀,化作女王的利劍。此去夏國,生死勿論,賞金若干,留給家人。
要入冬了,鄰居家的阿婆聽說這家的小孩成了孤兒,送了件舊棉襖過來。
啞女手足無措。羌國戰火紛飛,人人朝不保夕,每一點多餘的善意都是奢侈。
阿婆摸了摸她的頭。「你叫什麼名字?家中可還有人接濟?」
啞女沉默許久,不答反問:「阿爹、阿娘去當勇士,是自願的嗎?」
阿婆望著幼小乾瘦的她,眼中閃過遲疑與不忍,最後堅定道:「是啊。成為勇士是偉大的事,大家都會永遠記住他們的。」
啞女攥緊了那紙契約。
過了半月,阿婆再去敲門時,陋室已經人去樓空。
數年之後,庾晚音身邊多了一個不會說話的侍女。
庾晚音每回瞧見她,總覺得瘦小得像是沒來得及發育,再不補充營養,就要錯過躥個兒的機會了。於是每天安排一杯牛奶,有事沒事便塞些糕點零嘴給她。
啞女也不推拒,總是笑眯眯地收了。
再後來,啞女死後,暗衛徹查了她的一切用物,在床底下找到了一處暗格。
裡面藏了一紙契約、一件破舊的棉襖,還有幾塊拿帕子包著的、已經發黴的糕點。
那都是她一生中最寶貝的東西。
岑堇天
岑堇天是整個朝堂中第一個看出爾嵐是女子的人。
原因無他,爾嵐對他瞞得不是很走心。
起初岑堇天並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其實所有人有什麼憋在心底的秘密想一吐為快時,都會優先找他。畢竟,他很快就會帶進棺材。
他知道楊鐸捷在很長時間裡一直不服皇帝,擔心沒遇到明主。
他也知道李雲錫對爾嵐的感情幾番變化,漸漸複雜。
所以讓他多守住一個爾嵐的秘密,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可是後來,在他病情漸重後,爾嵐一直忙前忙後,衣不解帶地照顧他——這就脫離普通友人的範疇了。
更何況,爾嵐整顆心都掛在他身上。他有一點點起色,她一整天的心情都是好的。他的病情反復,陷入昏睡時,她便靠坐在床邊,長久地偷望著他。
久而久之,他也就明白了。
岑堇天心裡清楚,自己不能回應。
他年幼時就被提前判了死刑,知道自己年壽難永,所以將一切精力都放在了研究上。除此之外,他連皇帝是誰都不在乎。
少年離家後,他與父母兄弟的聯繫都不甚緊密,怕自己離去後徒留傷心。
不祥之人,是不配結緣的。
可是那一天,爾嵐許是剛忙完公務就過來找他,穿了一身青色的窄袖騎裝,整個人被襯得腰細腿長,意氣風發,像一株初發之柳。
岑堇天完美地克制住了,垂下眼睛沒多朝她望一眼。
直到她背過身時,才放縱了自己的目光。
岑堇天一直以為自己瞞得極好。
他們之間始終是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沒有過界的接觸,連一句曖昧的話語都未曾講過。
這條緣線從未牽起,到她年老之時回憶起來,最多也只剩一點淺淡的惆悵吧。
這樣便好了。
然而,到他臨終那日,爾嵐穿了一身青衣來送他。
岑堇天已經神志昏沉了,卻還是本能地心慌了一瞬。
她是故意的,故意穿上他最心動的顏色。是挑明,是報復,還是追問?
同僚友人環繞在榻前,岑堇天獨獨與爾嵐四目相對。彼此目光清明,卻都一語未發。
能說什麼呢?問她何時知道的?彼此都是聰明絕頂之人,他既早已察覺,又憑什麼指望爾嵐被蒙在鼓裡呢?
事已至此,該道歉嗎?該寬慰嗎?該表明心跡嗎?寥寥數語,又如何填平這生死之間的漫漫鴻溝?
他的氣息漸弱,視野也被黑暗侵蝕,卻遲遲不知留下哪句遺言。
模糊的視線中,爾嵐背對著眾人,沖他做了個口型:來世?
她的眼中沒有淚水,只是盛滿了期待。
岑堇天笑了起來,艱難地點了點頭。
他的一生沒有遺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