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語氣也像那時一樣疲憊:“等我下了地獄再還他的債。”
庾晚音還是出了宮。
傍晚,趁著夏侯澹召見別人,她帶上蕭添采與暗衛,熟門熟路地溜了出去。暗衛早已習慣她在宮中為所欲為,根本沒想過她這次竟是抗旨。
他們照常確認了無人尾隨,庾晚音擔心夏侯澹發現後派人來追,催著馬車直奔岑堇天的私宅。
那片熟悉的試驗田已經被積雪掩埋,看不出作物的模樣。
出來迎客的是一個出乎她意料的人——爾嵐。
爾嵐見過庾晚音男裝,一眼認出了她:“娘娘。岑兄病重,又無親友在身邊,我來幫忙。”
庾晚音顧不上寒暄,忙把蕭添采推了進去:“讓他給岑大人看看。”
蕭添采不情不願地搭上了病人的脈。
岑堇天費力地撐開眼簾,望見了庾晚音。他面現急切,略去所有虛禮,用僅存的力氣道:“娘娘,燕黍在各種田地的耕作之法,我已寫入冊中……”
爾嵐幫著將冊子遞給她。
岑堇天曾說過這玩意需要兩三年才能試驗出來,不知他用了什麽法子,竟趕出來了。
庾晚音鄭重道:“放心吧,圖爾答應了一到燕國就將貨物運來,開中法也在照常實行,開春時全國的農戶都會種上燕黍。”
岑堇天:“倉廩……”
庾晚音:“戶部檢查過各地倉廩儲備了,旱災一來,怎麽調劑賑災都已有數。等到旱災過去,還會讓各地照著你的冊子調整作物種類。”
“陛下……”
“陛下一切安好。他很掛念你,無奈身不能至,讓我代勞。”庾晚音張口就來,“他讓你好好養病,等明年田裡的燕黍成熟時,咱們一起去看。”
岑堇天面露微笑,慢慢頷首。
蕭添采診完了脈,回身將庾晚音拉出了屋,低聲道:“沉屙難愈,應該是出生就帶了惡疾,拖到現在,已經無力回天。”
庾晚音心中一緊,還不肯放棄希望,疑心他沒有使出全力,又不知該如何求他,只能深深躬身:“蕭先生。”
蕭添采大驚:“娘娘使不得!”
庾晚音:“屋中那位,是所有大夏百姓的恩人,求蕭先生讓他多活一些時日,哪怕看到一次豐收也好。”
蕭添采:“。”
他沉思了片刻:“只是多活幾個月的話,或許有法子。”
庾晚音正要高興,又聽他道:“但我有個條件。”
“什麽?”
“我見陛下對娘娘甚是信任,等他解決了端王,娘娘能不能在陛下面前美言幾句,讓他放謝妃自由離開?”
庾晚音:“……”
她肅然起敬:“蕭先生真是情深似海。”
斯文少年被這用詞噎了一下,尷尬得手腳都不知往哪兒擺:“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見她鬱鬱寡歡,心中……算了,娘娘就說行不行吧。”
“行,當然行,別說放走謝永兒,就是把你一起放走也行,你們可以紅塵作伴活得瀟瀟灑灑,策馬奔騰共享人世繁華。”
蕭添采:“……我並不……”
蕭添采:“謝娘娘。”
蕭添采去開藥方了。
庾晚音望著那片積雪的田地,聽見身後靠近的腳步聲,微微偏了偏頭:“蕭先生很厲害,應該能讓他多活幾個月。”
爾嵐:“嗯。”
她們同時陷入沉默,並肩望著空曠的雪地。
庾晚音小聲問:“岑大人知道你是女兒身麽?”
這是她第一次說破這個事實。
爾嵐平靜地搖搖頭:“他隻當我是好友。”她自嘲一笑,“他都這樣了,何必再讓他平添煩惱呢。”
庾晚音聽出來了什麽,有些震驚:“你對他——”
爾嵐沒有否認:“我的心思是我自己的事。”
她似乎察覺了庾晚音的難過,笑著摸了摸後者的頭。
爾嵐生得高挑,眉目間暗含英氣,扮作疏闊男兒也毫不違和。此時低低說話,才顯出女兒聲線:“我生於商賈人家,幼時有神童之名,過目不忘。父母家境殷實,也就隨我跟著兄弟一道念書。長到十五歲,我才發現身為女子,讀再多聖賢書都沒用,我還是得嫁給一個木訥男人……”
庾晚音愣了愣,沒想到她還結過婚。
但轉念一想,爾嵐看上去有二十五六,放在這個時代,再過幾年都能當奶奶了。
爾嵐:“後來男人又死了,我在家中守寡,成了左鄰右舍的談資。他們這一天若是沒別的可聊,就聊我是不是又穿得太俏、多看了哪個男人一眼。終於有一天深夜,我跳入了河中,想著如果不能遊到對岸,我就死在河裡。
“我遊過去了。於是我繼續往前走,再也沒有回頭。走啊走啊,到了都城,遇到了你們,入了戶部,幹了好多事……”
她深吸了一口冰涼的空氣:“等到局勢穩定,四海清平,也就到了我退隱之時吧。”
庾晚音明知故問:“為什麽?”
“你能看出我是女人,別人遲早也能看出。與其等到那時被人參本,不如急流勇退,再尋一處山清水秀的地方度過余生。有此一遭,我終於也算活過愛過,再無遺憾。”
爾嵐轉頭看著庾晚音:“其實,汪兄、岑兄一定也不遺憾。所以不要傷懷了,晚音。”
蕭添采要留下煎藥,庾晚音卻怕夏侯澹著急,便將他留在岑堇天處,自己先回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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