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在天街上佯佯而行,袍角走出了幾分意得,他琢磨了好一會兒這小騙子方才的態度,忽得問了一句阮英:“朕最後一句是不是有點不大妥當?”
阮英垂著手,愣了一下才意識到陛下是在說狗嘴奪枕那一宗,他艱難地說了句陛下英明,“雷霆雨露,皆為天恩,您說什麽都對。”
皇帝其實有些得意,這小騙子得了便宜還賣乖,不按常理出牌,竟然意圖當眾讓他下不了台,這下好了,狗嘴裡搶下來的枕頭,膈應去吧。
他心情很好,往天上瞧了瞧,又問起辜連星的傷情來,“昨兒都能給小騙子送奶皮卷,想來是大好了,打發人去問一聲兒,若是好了,陪朕往南苑逮獐子去。”
今兒雖是個陰天,隨時像有雨的樣子,可明兒不上朝,奏疏也清閑,往南苑走一趟,逮個野獐子回來烤著吃,豈不愜意?
皇帝是個說做就做的性子,吩咐了阮英之後,便往器庫去了不提。
這一廂天陰著,星落起了身,坐在桌案前用早膳,瞧見陛下送來的奶皮卷,雖然瞧上去色香味俱全,可一想到這是狗皇帝不知道在哪個牆根下撿的垃圾,就覺得膈應,這便嫌棄地一指奶皮卷,吩咐起青團兒。
“快給我扔了去,沒得看著糟心。”
青團兒卻有些警覺了,同自家姑娘謹慎地說:“……姑娘,這可是禦賜的垃圾,你往哪兒扔啊?萬一又仍在哪個牆根下,叫陛下撿到了,又給您送過來,您是吃還是不吃啊?”
星落愕然,“多大仇啊,扔了還給我撿回來……陛下又不是專門撿垃圾的。”
青團兒指了指外間的供桌,鄭重地說:“奴婢還是給供上去吧,萬一陛下再來,也顯得咱們心誠。”
她見星落一臉的不情願,便挨過去蹭了蹭自家姑娘的胳膊,小貓兒似的。
“好姑娘,橫豎就七日,您忍一忍。昨兒您那樣呲陛下,陛下都沒治您的罪,今早還給您送垃圾吃——甭管陛下是不是存心膈應你,起碼您腦袋還好好地在脖子上擱著呢。”
她說起從前聽來的一些政事,“奴婢聽說,越北種毒草成風,害人上癮,朝廷派了三回欽差,都被活活燒死了,先帝都沒收拾得了,陛下一登基,就全給殺了——甭管是癮君子還是製毒的,攏共殺了幾萬人,越河裡流的全是血,您就說狠不狠吧。”
星落這下全沒胃口了,一推眼前的湯碗,十分作心。
“得,昨兒早午晚沒吃上,今兒早飯也交待給你了。”
青團兒吐了吐舌頭,便給姑娘認了個錯兒,侍候姑娘進了早飯,這便陪著往太皇太后宮裡請安,太皇太后今兒約了幾位老太妃打馬吊,一大早就摸上了,星落陪著看了一晌午,四六不知的也無趣,這便回了東暖宮,小睡了幾個時辰。
到得那日頭西落的時候,就聽外頭有小內侍鮮亮的嗓音叫人。
“黎姑娘,太后娘娘宮裡傳您過去呢。”
星落小聲啊了一下,這便攜著青團兒出了門,正見一個臉熟的小內侍在外頭抄著手說話。
想了想,正是前些時日把她從司星台上叫回來的那個,名字喚做童亮的。
見姑娘出來,童亮眼前一亮,嘴角掛了三分笑。
“姑娘近來可好?奴婢給您問安了。”
星落心裡裝著對林太后的小小畏懼,輕笑了一聲,說了句尚可,又問道,“可知娘娘有何事?”
童亮面上不露分毫,可心裡卻替黎姑娘歎了口氣。
昨夜太后娘娘心裡頭就不舒坦,直說什麽哀家好容易養大的皇兒,莫說是九五至尊了,即便是個凡夫俗子,也不該被一個姑娘家當眾撒潑,這口氣一直憋到了今兒曉起,又聽聞皇帝非但沒將那狗膽包天的小姑娘給治罪,竟還一大早跑過去送什麽吃的喝的去了,林太后的心裡啊,更是不舒坦了。
見姑娘這般問,童亮笑的妥帖,“太后娘娘心裡不舒坦,叫您去為她誦會兒經,走吧?”
星落哦了一聲,雖還有些忐忑,但赤誠如她,總覺得太后娘娘不會太過為難自己,既是聽誦經,去便是——太皇太后娘娘不是還打算為她請個國師的官兒做做嘛。
這便應下了,她笑著讓童亮等一時,“童中官稍侯一時,我去換身兒體面的衣裳。”
待攜著青團兒在那林太后長秋宮慈萱堂正中央站定時,便遭受了林太后的好一番打量。
太后娘娘如今不過三十九,保養得宜,宛若三十許人,她生了一張容長臉,眉眼十分地婉麗,她此刻眉間有根筋抻著,鬧的頭疼欲裂,再見到那小姑娘站在殿中,像個雪玉做的妖精似的,也不跪也不拜,隻說了句太后娘娘慈悲,便沒聲響了,愈發的心情不美了。
她撐著頭,叫她上前來,給她念一念經。
“能叫人聽了解除病痛的,都念什麽呢?”
星落見太后娘娘半眯著雙眸,有些乏累的樣子,這便關切地說道:“小道這裡有一篇《元始無量度人上品妙經》,可為娘娘誦讀,自可消除罪業,福壽臻身,遠離諸禍……”
她小心翼翼地說,“只是若是當真有病痛,還是要請醫治病……”
星落的話音還沒落地,那寶椅上的太后娘娘忽得睜開了一雙妙目,其間有厲色閃過,冷冷望住了星落。
“自可消除罪業?”她重複著這幾個字,接著質問道,“哀家養育天子,善待后宮,先帝都稱哀家賢德恭良,如何在你口中,竟是要消除罪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