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眼望著星落的背影,將手心展開,一顆還沾了口水的山楂球,正圓滾滾地待在那兒。
第9章 名聲在外
永定河裡翻起了波,入夜了。
河岸邊的畫舫齋,做了畫舫的樣子,卻不搖不動,只是一間闊深的屋子罷了。
靜室無聲,辜連星站在下首,眼眉舒展,看向上首的那個人。
皇帝坐椅上,低垂著眼眸,手指擱在座旁的案幾上,那案幾上擺了一顆沒有芯的山楂球。
他的手指很美,青白修長,同那裹了一層糖霜的山楂球擱在一處看,有種書畫般的趣意。
可惜這一刻寧謐維持不了多久,那纖潔的手指便將山楂球拂落在地,再抬眼時,皇帝的眸色中帶了顯而易見的嫌惡。
“那老嫗救出來沒?”
辜連星神思回還,拱手道:“……因水勢湍急,並未找到那老嫗的行蹤,臣方才派人沿岸打聽,有百姓確認,此等形貌的老嫗已自行上岸了,算著時間,應當是那人沒錯。”
皇帝蹙起眉,沉聲道:“朕知她嬌縱,卻不知嬌縱如斯。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公然踢老嫗下河。她也下得去腳!”
又想到千秋節晚宴阮英的密報,將那濟州侯家的姑娘踢下了昆明湖,如今想來,人家沒有聲張,說不得受到了她的威脅利誘。
辜連星眼望著地上那一顆山楂球,腦海中浮起方才那一幕。
他在人群裡拽過了她,她卻眼眉不抬,掙開了他往外奔去,那慌亂的樣子,像是一個小賊——可惜她的裙角太過翩躚,像是振翅要飛的蝶。
“……至於方才在河邊聚集的人,待臣再轉回去找時,已然都隨著人潮散去,一時也不知事情的始末真相。”
皇帝冷笑,眸色帶了些冷意,“始末真相?朕相信自己的眼睛。”
還有什麽可質疑的?他同一乾大臣白日裡祭祀先賢,傍晚便同辜連星微服在此地休憩,竟從那窗中瞧見了這一幕。
那小姑娘生了一張清冷孤高的臉,可動作卻不清冷,叉腰挺胸的,抬起一腳將那年過半百的老嫗踢下了河。
皇帝差點沒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就這樣的姑娘,選進宮裡來做皇后?母儀天下?
怕不是第一日就開始建酒池肉林、行袍烙之刑了,心情好踢小內官下湖比賽撈魚,心情不好了說不得就剖人肚腸、砍後妃腳丫子……
若是後期羽翼豐滿,只怕要趁著親蠶禮一類的活動勞民傷財、魚肉百姓。
這樣的想象令皇帝不寒而栗,他覺得他要阻止這一切的發生,肩上的擔子十分的重大。
“派人盯著她的行蹤,一樁一件地記錄下來,拿給太皇太后眼跟前兒去,讓她也瞧瞧這姑娘的真面目。”
這如何記、如何寫,倒是一個難題,阮英在一側小心翼翼地問道:“陛下,從前沒有這個先例,該以什麽名頭記呢?”
皇帝的話便是聖旨,臣下聽了自然是誠惶誠恐,阮英問完話向上覷著陛下的神情,陛下似乎也怔住了,斟酌道:“往前呢,往前有沒有什麽先例?”
阮英掂量了掂量,細聲道:“往前兒倒是有,前朝肅宗時忠孝憲皇后未出閣時,因賢良的聲名遠播,肅宗愛甚,曾命內官制定起居注,記錄忠孝憲皇后的賢良之事,其後更是編撰《賢經》……”
阮英的話還未及說完,皇帝已然冷笑出聲,“就她?就她?就她那些個欺男霸女的事跡若編成書,怕是得取個名兒叫《踢人經》《騙人經》……”
辜連星眼眉漾出一點兒笑意。
皇帝敏銳得捕捉到了這一星兒笑,忽然意識到自己有些怒意外露,這便以手握拳,虛虛在唇邊清咳一聲。
“朕累了,起駕。”
這就起駕了?那方才說的勞什子起居注到底注不注呢?阮英求助地看了一眼辜連星,辜連星微微一笑,輕輕搖頭。
罷了罷了,一時意氣說出來的話,找不到台階下就裝沒這回事,陛下是這般的性情。
看破不說破,也不敢說破,辜連星自去安排侍從清道,待再從宮中下值時,已是月升長空,夜色深濃了。
他騎高頭駿馬,由午朝門出來,下了金水橋,馬蹄聲在寬敞潔淨的大街上颯踏時,忽然想到了六姑娘那小扇一般的濃睫。
心念微動,辜連星策馬便往那城北國公府去了。
遠遠地駛進街巷,便瞧見那國公府門前燈火大亮,進進出出的人絡繹不絕,不好的預感上浮,辜連星策馬上前,到那門前,門房等人皆不敢言,待得通傳之後,老國公黎嘯行便從府中奔出,身後跟了家中的一眾男子。
辜連星向國公爺施禮,不待他出言,便已猜到了,直言不諱道,“……晚輩曾在永定河邊見過六姑娘一面——府中家丁不便搜城,晚輩即刻知會五城府司,領人搜索,此事關乎聲譽,乾系重大,晚輩定會鼎力相助。”
辜連星乃是陛下身邊最為信任之人,又同安國公世子建威將軍黎貞吉乃是同袍兄弟,此時來相助最是令人放心不過,再加之家中兩個兒子,三個孫子都領人全程搜索,老國公便稍稍安了下心,回府自去安撫一眾女眷。
他打馬往五城兵馬司去,夜風呼嘯過耳,傍晚時分打探的那些消息在腦海中迅疾地過了一遍,忽然想起了有一位百姓所說的話。
那百姓大約是急著趕路,聽見有人問起傍晚時河邊上的一場糾紛,不耐煩地說了句,送去嬰兒塔了。這便急匆匆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