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官躡著手腳捧來了衣衫,窗外的小女兒還在喁喁私語,阮英向上覷著陛下的神情,提了口氣向著外頭喝問了一句:“何人在此喧嘩?”
內官的嗓音尖細,聲兒不大,卻將外頭那揪水仙花的仙姑嚇得手一縮,待她回轉身,一雙碧清的眸子慢慢地看過來,那其中的清冷況味令人心顫。
皇帝的眉間蹙了一道深谷。
世有百態,人有千種,眼前這一位大約是個最表裡不一的吧。
他知道她是誰。
四年前的殺胡口,她讓家丁傳信擅闖戰場,累的辜連星傷了心肺,怕是連四十歲都活不到。
至於建威將軍黎吉貞,右臂負傷,至今都有後遺之症——奏折上的字歪歪扭扭,比狗爬的還要難看幾分。
也是四年前,一道懿旨將這女孩子送進了老君山修身養性,未曾想今日,這嬌縱的女孩子竟然卷土重來,堂而皇之地在他的地界大發牢騷。
從前還覺得她不過是嬌縱任性,目下聽了她這樣一番話,愈發地使人厭惡。
皇帝並不打算問她的罪。
太皇太后千秋宴,外命婦來了百余名赴宴,能被允許四處走動的,必定都是親近大臣的親眷,更何況他來水榭,並未命人清道。
他自窗子裡向外看去,深濃的眼睫下眸色沉沉,幾分冷嘲和不屑呼之欲出,睥睨著她,像是在等她的回答。
湖上風涼,一縷細風拂上了星落的後頸,使她手腳冰涼,腦中有一霎的空白。
她是誰,她在哪兒,眼前這位擺著一副死了三月沒人埋的冷臉之人,莫不是皇帝陛下?
她終於意識到有些不妥了,青團兒在她的身後跪著挪騰,企圖不動聲色地躲進她的羽翼,怎麽辦呢,讓暴風雨來的再猛烈些吧。
她維持著一絲修道人的尊嚴,眼睫半垂,“今夜六星連珠,小道竟看癡迷了……”她輕歎氣,“清風,走吧。”
皇帝沉默了。
若不是方才她那一番胡言亂言太過真切,此刻耳中聽她說著“小道”,又端了一副清貴高冷的姿態,怕當真以為她是位得道仙人了。
她抬腳欲溜,身後低沉嗓音卻問起,“自稱小道,師承何人?道號為何?”
企圖混過去的念頭一縱而過,星落努力控制自己的表情,頷首道,“小道拜於老君山金闕宮北辰星君座下,因星君在外遊歷,一向由合貞女冠傳道授業。”
皇帝再度沉默了。
他少年時曾在老君山金闕宮修道數日,並未曾聽說過北辰星君的名號,合貞女冠倒是聽說過,聽聞她心存悲憫,常常救濟度厄於世人,倒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坤道。
厭惡她,卻牽扯頗深。皇帝以手輕叩座旁案幾,香獸的輕煙挨過來,繞在他青白修長的手指上,有種澹寧從容的況味。
“道號?”
乍然提起那個令她無顏的道號,星落覺得難以啟齒,怎麽對付過去呢?
眼前這位皇帝陛下,同她想象中的不一樣。
因爹爹常年隨著陛下征戰,打小她就覺得陛下同爹爹乃是同輩,今日初見,倒跌破她的相像——生的這般年輕英俊,同她掛在金闕宮牆上的師尊還有幾分相像。
長的好歸長的好,她黎星落又不是好色之人,眼珠子轉了轉,她存心惡心皇帝,胡亂編了一個道號,“道號‘杓把子’,是小道師尊所賜。”
……
雖說道家抱樸含真、不拘小節,道人們道號某某子,也是十分的常見的,可拿“杓把子”當道號,也未免太過隨意了。
可見她那師尊也不是個什麽正經人。
昆明湖上在唱南戲,咿呀的尾音唱到天上,拐個彎兒才落地,卻又不是很清晰,像隔著雲端。皇帝忽然覺得有趣——眼前人何嘗不是在演戲?
出世的話說的漂亮,私底下卻是恨嫁的小姑娘——更不提叫哥哥們打人的刁蠻行徑了。
“四年修道,可有進益?”袍角的一片濕提醒著他要結束對話了,皇帝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
星落道是,深沉地捏了個玉清訣,矜持道:“回陛下,小道的心已然古井無波,沒有那些世俗的想法了。”
她剛說完這句話,心裡就覺得完了——方才自己在窗戶根下嘀咕的那些話,也不知有沒有被陛下聽到。
果然,陛下睥睨一眼,那眼波裡帶著的蔑視,好像比先前更強烈了。
“修道理應每日三省吾身,你既有此感悟,朕心甚慰。老君山一日不可無你這等大才,早些回去才是。”他涼著聲,“司星台是最好的觀星點,你既癡迷星相,去那裡瞧上一夜方顯赤誠。”
他吩咐阮英,“叫人好生侍候著,不瞧出些氣運盛衰來不許下。”
星落心裡冰涼一片,天家一言定生死,四年前碰瓷送她上仙山,四年後就能讓她枯站司星台,真真是殺人不見血啊!
她勉力維持住面上的鎮定,頷首道是,陛下卻眼睫不抬,起身出了水榭,看方向應是去另一間更衣了。
眼見著皇帝身後一串人都轉過彎不見了,星落才一屁股坐下來,使勁兒揉了揉眼睛,揉下來幾滴淚,惡狠狠地小小聲說:“本姑娘是該每日三省吾身:是不是太客氣了,是不是給他臉了,是不是該動手了!”
青團兒蹲在自家姑娘的身後,幽幽地說道:“跟著姑娘混,三天餓九頓。本以為今晚能吃上瓊漿玉液,誰知道還要跟著您上涼台吹風看星星……奴婢的命好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