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有一雙清澈的眼睛,日光照進去,金環隱現。
星落長長地哦了一聲,揚眉道:“是世仙……”她脫口而出了世仙二字, 心頭一跳, 連忙改了口, “……另一位乾娘說,要讓乾爹送零嘴來——您來的這樣巧,就認錯了。”
皇帝何其明銳,卻並不打算追問那個名字,蹙眉道:“另一位乾娘?”
星落結舌,搖著頭說:“這裡的孩子有好幾位乾娘呢……您不能當真。”
細微的氣餒湧上心頭,皇帝有點不甘心,“一聲乾爹,一世乾爹,都說天子之言,金口玉音不得更改,朕的耳朵也一樣。”他略略垂首,望住了星落,“堯對舜,禹對湯,乾爹對乾娘。你應孩子乾娘時,朕必是乾爹。”
他的語音平常,聽在星落的耳中卻字字滾燙,小徒弟懵懵然的仰著臉,沒轉過神來,“那豈不是亂了套?您若實在想做乾爹,那按著輩分來說,該我叫您乾爹,那群孩子呀——”
她促狹一笑,眉眼彎彎,“該叫您乾姥爺!”
皇帝眼前一黑。
“你是三魂失了爽靈,朕是一見你啊,七魄就失了除穢。”他切齒,心情很絕望,“朕和你呀,都害了病了。”
日頭快要升至中天了,炎炎的很曬人,星落修道雖修了個半吊子,到底也是知曉一些,聽了陛下這般說,不服氣了。
“失了爽靈就是傻子,您收了個傻子徒弟,臉上也不光彩。”她伶牙俐齒的,反問起來,“除穢是管什麽的?您怎麽會失了這一根?”
皇帝絕望地看了她一眼,放棄了解釋。
“這些女娃娃是什麽來歷?”他牽著她的手臂,把她往山門下引了一引。
星落小小地糾結了一下。
自從陛下成了她的師尊,除了時不時的狗脾氣以外,待她也算慈愛,眼下他都瞧見了,再瞞著便有些不仗義了。
“……徒兒在老君山的這四年,天師閉關、師尊不管,其實日子相當好過,無事就往山下欒川縣城去,久而久之就結識了幾位朋友——”星落往門前的椅上坐下,見陛下也坐了,這便安了心,仔細說起來。
四年前的中元節,街巷都在燒紙,星落的娘親小住了月余回了京城,小姑娘便像放飛了的風箏,同半山腰新結識的小尼師靜真一道,下山玩去了。
因是中元節,街上除了漸熄的紙錢,沒什麽人走動,四下又有冷清的光,星落同靜真實在無聊,隻得往回慢慢走,不知怎麽的就撞上了鬼打牆,轉著轉著就摸不著來路了,於是兩個小姑娘,嚇得一個念佛經,一個念起了清淨經。
忽的有長劍破空,在煙塵裡劃過來,青鸞教的小聖姑裴世仙抱著一個哇哇大哭的女娃娃,奇怪地看著地上兩個抱頭鼠竄的兩人。
“喂,本姑奶奶雖然是來撿女娃娃的,可你們倆未免也太大了吧,我可抱不動。”
彼時裴世仙不過十一二歲,懷裡還抱著個瘦瘦的娃娃,星落和靜真驚魂未定,由黑夜裡望過去,一束幽光下,十一二歲的裴世仙宛如小妖女,神色邪魅。
她見二人傻了,又往前走了走,仔細看了看她倆,“念什麽經啊?還不如由我渡一渡你們。”
靜真戰戰兢兢:“貧尼不接受除佛祖菩薩以外的人超渡……”
星落看清楚了世仙的長相,倒也不怕了,沉著冷靜地說:“我念清淨經。”
世仙嗤之以鼻,“那管什麽用?”
星落平心靜氣地看她,“心靜了,打人比較有準頭。”
此話一出,雙方都有些驚詫,不過短暫的靜默之後,裴世仙第一個招呼起來:“……那邊有一座嬰兒塔,上頭擱了十好幾個女娃娃,你們要是閑著沒事,就幫我一起把她們救下來。”
這便是友誼的開端,她們三個十一二歲的小姑娘好上之後第一樁事,就是救了十好幾個被人拋棄的女嬰兒,第一夜先是安置在了白雀堂裡,第二日三個人就張羅著賃了個民居,專門請了個大嬸照料她們。
後來這事兒就成了她們三人約定成俗的活動,去左近城鎮的嬰兒塔巡視,再後來長大了一些,學了些三腳貓功夫,也敢去救那些被人牙子拐賣的小女孩了,久而久之,這事業就越做越大,這四年裡,除了有人收養走的,找到了家的,還剩下一百多號女娃娃。
她們三個小姑娘也各司其職:世仙管找家、又因著她是青鸞教的聖姑奶奶,手裡有些人手,便也承擔著護衛的職責;靜真心細如發,為人溫柔,便管著這些女娃娃們的生活起居,而星落則管著這一大家子的開銷——一開始她的零用錢還能撐,再後來她從帝京來這裡,帶了幾大車的家私財物,全都變賣掉了,隻為著這一大家的吃喝用度。
星落慢慢兒地同陛下說著,隻將世仙從故事裡刨出去,說到後來,見陛下聽的認真,她才稍稍安下心來。
“徒兒知道從前扣扣搜搜的到處撈錢,讓您瞧不起了。現在您知道原因了吧?”她小小聲,“您管著一整個天下,國庫裡有錢糧,各行各業都給您繳著稅金,可徒兒不成呀,沒什麽收成不說,還不會掙錢,只能四處撈錢養家——”
她抱怨起來,“我娘說給我置辦了肆鋪田地,可是要嫁了人才能給我。我先頭還想著趕緊嫁人,就能自己管自己的嫁妝了,可後來又一想,萬一找了個相公不成器,日日管著我可怎麽好?思來想去,還是終身不嫁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