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州城的風沙很大。

　夏日時節還略好一些, 轉眼入了秋冬，風沙大的日子, 都要戴斗笠出門。

　姚嘉玉剛下了值，回到班房前的時候摘下斗笠，使勁抖了一下上面的塵土。

　隔壁的房門打開，一個黑麪漢子從裏面走出來，看到姚嘉玉挑了下眉：“呦，姚副千戶下值了？趕緊去歇歇, 別壞了你這幅好皮相。”

　這人說話很是粗魯，姚嘉玉也不理他，直接踢開房門, 轉身進去。

　他在雲霞七州熬了這麼多年, 從寂寂無名的大頭兵熬到今天，靠的是不怕死的拼勁兒。

　當年他在戰場上殺人, 就連趙參將看了都要感嘆一聲後生可畏, 自是臨危不懼，不害怕任何事。

　邊關條件苦寒，即便他已是副千戶, 手下領五百將士，他也不能自己一人一班房, 得跟另外一名副千戶同住。

　這會兒時候尚早, 同屋的張臨正要醒來, 聽到開門聲便坐起。

　“那黑子又廢話了？”張臨粗魯地扒拉一下頭髮，皺眉說。

　姚嘉玉道：“無妨。”

　他先在面盆裏洗淨手臉, 然後把一直揣在懷中的油紙包拿出來, 道：“用早吧。”

　說這些話的時候, 他的表情很平靜, 平靜到彷彿剛纔的事不曾發生過。

　張臨翻身下牀，在他自己的臉盆裏胡亂搓了一把，湊過來看了一眼油紙包。

　裏面有六個黃米麪的菜餑餑，乾巴巴的，瞧着沒有一丁點油水。

　這就是戍邊軍的固定軍糧，若是想喫點好的，可以自己掏錢換成肉餡。

　張臨嘖了一聲：“你還是這麼摳。”

　姚嘉玉給自己倒了一杯涼茶，一邊喫一邊說：“要攢錢。”

　張臨就是錦州人，小時候全家都死了，只剩下他一個，他自持一人喫飽全家不餓，刀口舔血的差事，不知道甚麼時候就死了，所以月俸都拿來喫喝。

　姚嘉玉卻不是。

　他從來不跟同僚鬼混，也從來不會多花一個銅板用在喫喝，兵營裏發甚麼他就喫甚麼，這麼多年下來，攢了不少體己。

　人人都說他摳門，說他小白臉隨時都要退伍，只有關係極好的人才知道，他老家還有個妹妹。

　張臨取了個菜餑餑，也開始喫起來。

　“你準備甚麼時候回去？”

　姚嘉玉從來都是喜怒不形於色，他臉上總是淡淡的，看不出任何心思。

　只有在說起妹妹的時候，他臉上纔有些許放鬆。

　“等打完北漠。”

　最近邊關戰事頻發，朝廷也下了旨意，這一次不是防守，整個戍邊軍要轉爲進攻，對北漠的態度昭然若揭。

　姚嘉玉雖然想回青州尋珍珠，但他是個軍人，不能臨陣脫逃，便決定這一仗打完，邊關穩固平安，再回去尋珍珠不遲。

　一別八年，他堅定認爲珍珠還活着。

　他了解自己的妹妹，珍珠絕對不會輕易放棄，她會堅持到今天。

　或許是因爲想起妹妹，也或許因爲戰事即將結束，邊關很快要迎來和平，姚嘉玉的臉上短暫地勾起笑容。

　張臨看了他一眼，又嘖了一聲。

　“真好啊，”他透過昏黃的窗紙往外看，呢喃一句，“有家人等，真好。”

　兩個人沒再說話。

　姚嘉玉安靜喫完早飯，然後就起身洗手，待他把自己打理乾淨，便準備上炕入睡。

　張臨回頭看了他一眼：“聽說前幾日蘇家軍就到了，你沒去迎？”

　姚嘉玉搖頭，對此事不是很感興趣。

　他拼命廝殺，努力靠軍功晉升，一是爲了好好活下去，再一個也是爲了多攢俸祿。

　對於升遷和巴結上司，姚嘉玉從來都沒有興趣。

　張臨看他不爲所動，只得道：“過兩日輪到咱們一起尋街，到時候注意着點，城裏有些亂。”

　蘇家軍和戍邊軍雖曾經隸屬蘇氏一系，畢竟分開已久，八年時間足夠改變任何事，更何況是兩支軍隊之間的關係。

　這幾日戍邊軍的氣氛緊張，大家都在猜測已被冊封爲榮華將軍的蘇碧鸞和現戍邊軍將軍遲澤會如何爭鋒，下面的人都商量說要謹言慎行。

　姚嘉玉一貫不關心這些事，他只當好自己的差，張臨不得不提醒一句。

　他是好意，也是真把自己當兄弟，姚嘉玉點頭：“多謝。”

　張臨這纔出去當差。

　兩日後，到了兩人一起尋街的日子。

　他們各自帶了一百人，一起在錦州最繁華的街市上巡邏。

　錦州城就緊挨着安北關，早年已被北漠攻破，如今已損壞大半，因北漠不停騷擾，根本無法修繕。

　因此，北漠隔三差五便要竄進錦州城搶掠一番，百姓怨聲載道，卻也無力抵抗。

　錦州的戍邊軍比其他六州加在一起都要多，卻依舊只能盡力保護百姓，維持邊關和北漠的表面和平。

　錦州的如意坊是最繁華的街市，說是繁華，也不過是一條縱深巷子，裏面約莫有二三十家鋪面，百姓若要採買，都會來此處罷了。

　無論如何，同盛京的東西市完全比不了。

　也正是因爲其“繁華”，北漠的士兵最愛來此處騷擾。

　今日姚嘉玉和張臨領着手底下的兵，一大早就來同同僚交接，在如意坊裏巡邏起來。

　街市不長，一刻就能從頭走到尾，因此他跟張臨相對而行，交錯巡邏。

　如此行了大半個時辰，兩人在坊中交匯，張臨便擺手：“歇歇吧。”

　此刻已是初冬，北漠的冷風吹得人脊背發涼，便是人高馬大的軍爺，也扛不住在寒風裏走上一整日。

　姚嘉玉點點頭，讓手下百戶去臨近的湯店叫熱水，待衆兵士解渴。

　就在這時，如意坊街口的鋪子傳來一陣喧譁聲。

　姚嘉玉立即起身，握着腰間的長刀看了過去。

　只見市坊口圍了不少人，男女老少都有，在人羣之中，是幾名特別高的北漠人。

　姚嘉玉狠狠皺起眉頭，對張臨說：“你且守在這裏，高城，隨我來。”

　他話音落下，他手下的士兵便一起起身整隊，規規矩矩跟在他身後往前快步行去。

　張臨都忍不住感嘆：“真是厲害。”

　一個沒讀過書，甚至是參軍之後才勉強學了幾個字的農戶子，竟能靠自己拼到今天，甚至能把手底下的士兵們管得這麼規矩，實在令人嘖嘖稱奇。

　他看了自己手下這一羣坐得懶洋洋的兵，最後還是也跟着歪在一邊喝熱水。

　算了，湊合吧。

　另一邊，姚嘉玉領着手下迅速往前趕，還未趕到，他就聽到前方爆出一陣更熱鬧的喧譁。

　隨之而來的是打鬥聲和哭聲，人羣一下便被衝散，整個市坊口亂成一團。

　姚嘉玉面上波瀾不驚，但腳步卻也越來越快，直接奔跑起來。

　待到快要趕到人羣前時，他正待大喊制止，卻聽到不遠處傳來一道不甚清晰的怒斥：“大膽！”

　因隔着層層人羣，那聲音傳到姚嘉玉耳中已是很輕，但姚嘉玉卻還是能分辨出說話人是個女子。

　隨着這一聲怒斥，另一隊人馬從市坊另一邊湧來，一邊保護百姓，一邊同人羣中鬧事的北漠匪人廝殺起來。

　場面更亂了。

　但這種混亂，在錦州每一日都要發生許多次，將士們看得習慣，就連百姓也都麻木。

　爭鬥一旦爆發，他們便迅速分散，各自尋找掩體躲藏。

　姚嘉玉趕到的時候，那一夥北漠匪賊已經被制服，全部都壓在地上拼命掙扎。

　而站在人羣之外的，卻是個個子矮矮的小姑娘。

　她手上緊緊捏着長刀，表情嚴肅，正怒目看着被壓在地上的匪賊。

　“大膽，水準許你們傷害我大褚百姓。”

　她年紀不算太大，大約只十五六歲的樣子，說話卻頗鏗鏘有力，身上的氣度盡顯。

　姚嘉玉根本不用看她衣着，只要看一眼她白皙的臉，大約就知道她是剛從盛京而來。

　錦州的姑娘，整日裏風吹日曬，哪裏有這麼白的臉。

　姚嘉玉敢上前來，剛要同那姑娘說話，卻見姑娘身後突然閃出三個黑漆漆的人影，直奔她背後而來。

　姚嘉玉眉頭一挑，雙手一抬，一隻飛鏢直直衝其中一名刺客飛去，直接一擊斃命。

　“小心！”他衝那姑娘大喊一聲，那姑娘驀地睜大眼睛，卻不知要作何反應。

　姚嘉玉面容堅定，他腳下飛快騰挪，右手長刀一揮，直接刺中另一名刺客，把他擊倒在地。

　可此時，第三名此刻已經來到小姑娘身後。

　姚嘉玉絲毫都不慌亂，他徑直往前一撲，直接把小姑娘撲倒在地，帶着她往前一滾，腳下狠狠一揣。

　刺客被突然竄出來的他打了個措手不及，毫無防備被他橫掃一腳，直直倒飛出去。

　一場刺殺，來得快，去得也快。

　不過眨眼工夫，就被姚副千戶幹練的身手挽回局面。

　待到姚嘉玉扶着那姑娘站起身的時候，她帶來的兵士才上前道：“小姐，您無礙吧。”

　小姑娘膽子倒是很大。

　她沒有被嚇得失了魂，反而仰頭看向姚嘉玉。

　姚嘉玉個子很高，六尺有餘，英俊的面容上有着北地的風霜，猶如松柏般挺拔奪目。

　小姑娘比他矮了一個頭，要想看清他的容貌，需要費力仰頭。

　她沒有回答兵士的話，反而認真端詳姚嘉玉的臉，臉上有着顯而易見的困惑。

　姚嘉玉被她看得不是很舒服，便微微往後退了半步：“小姐無礙便好，末將還有差事在身，稟明告退。”

　他不知道小姑娘的身份，卻知道她身邊的兵士比自己還要高一級，身上的是千戶兵服。

　這一聲末將，稱呼是對的。

　小姑娘卻沒在乎這些，她緊緊盯着姚嘉玉的臉，只說：“我好像在哪裏見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