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襟台建成那日,溫阡不知怎麽竟不在,有根支撐樓台的木樁,本來就該在樓台建好時拆除的,工匠們的意思都是拆,於是便有人請小昭王拿主意。
雨太大了,滂沱迷離,是小昭王立在柏楊山下,說:“拆吧。”
……
大理寺的官員不敢抗命,隻好道:“死了許多,有名在冊的,大約百余吧,翰林的張正清、余嵩明,還有隨殿下同去的江家小爺,一個都沒活下來,還有一些陷在山裡,沒法挖……怕有疫情,隻好放了把火……”
江辭舟閉上眼。
他在昭允殿養傷,傷勢反反覆複,直到一年後才略微好轉。
這一年時間,他數度撐著踏出昭允殿,想去問問舅父怎樣了,朝野怎樣了,那些亡故的人怎樣了,數度被殿外濃烈的陽光逼退回來。
他仿佛失了一半魂魄在洗襟台暗無天日的廢墟裡,抬目不能見光。
後來有一日,他看到擱在櫃閣上的面具。
這張面具是那個真正的江小爺給他的,當時他還玩笑說:“殿下與我年紀差不多,身形也這樣像,帶上面具,殿下便成了我。”
小昭王指著面具,對德榮道:“把它給我。”
“我想試試。”他說。
當年的洗襟台下,謝容與和江辭舟,隻活下來了一個人。
可一張面具帶久了,便摘不下來了,江辭舟死了,於是自那以後,謝容與就成了江辭舟。
而無論活下來的是誰,他想繼續如常人一般活著,只能是江辭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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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辭舟將藥飲盡,探手拿回擱在櫃閣的面具,沒頭沒尾地又說,“試過了,還是做江辭舟痛快。”
阿岑正取了親王的玄色滾絳紫邊大袖曲領朝服,聽了這話,將朝服擱回,換成他平日在外行走的常服。
江辭舟起身更衣。
朦朧的燈色裡,他的臉一點瑕疵也無,眸色清淺,沉靜溫柔,眼尾卻是凜冽的,凌厲而不失鋒芒。
先帝在時,阿岑在先皇后身邊伺候,先皇后去了,阿岑滿了二十二,去了長公主府上,後來又隨長公主回到深宮。
兜兜轉轉數十年,宮裡宮外的清貴人才,阿岑幾乎見了個齊全。
卻沒見過小昭王這樣的。
長得這樣好,這些年卻活在一張面具之下,錦衣夜行,實在是可惜了。
江辭舟換好衣衫,跟榮華長公主請辭,說道:“耽擱了三日,外頭還有許多事務急需料理,機不可失,待過兩日,清執再進宮跟母親請安。”
長公主見他要走,喚道:“與兒。”
她端坐於內殿,問道:“你真的成親了?”
其實江辭舟寫信跟崔家議親,是征求過長公主同意的。
彼時章鶴書擬旨重建洗襟台,朝中風聲不平,洗襟台之禍恐會殃及嶽州崔家,小昭王念及與崔原義的舊情,想借著江家的婚約,救崔氏族人一命——崔芝芸如果做了江家兒媳,朝廷也不會枉殺崔弘義了。
而長公主之所以有此一問,乃是因為江辭舟承諾,待娶回崔芝芸,便跟她說明假夫妻的實情,並把她送去大慈恩寺,由長公主暫護。
可這麽些日子過去了,竟未見他將人送來。
江辭舟默了一下,撩袍在殿中重新坐下,“當年洗襟台塌,溫阡與手下八名工匠皆是冤屈,我的確沒想著成親,寫信議親,只是為了幫助故友親人,沒想到……”
“沒想到?”
“沒想到嫁過來的不是崔芝芸,是崔原義之女,崔青唯。”
江辭舟斟酌了一下道:“崔原義有一小女,這我是知道的,可洗襟台快要建成時,他家小女病入膏肓,說是已沒幾日可活。崔原義後來沒死在洗襟台下,正是因為回去為他的小女奔喪,按說他這小女早該沒了,眼下這個……”
長公主問:“眼下這個是誰?”
“她應該是,”江辭舟聲音沉然,“溫阡之女,溫小野。”
當年朝廷下令緝拿溫氏親眷的海捕文書上,溫氏女三個字,早已被畫了紅圈,可旁人不知道她活著,他卻是知道的。
江辭舟道:“我這幾年也曾派人找過她,但因養傷耽擱太久,反而失了音信。後來聽說崔弘義收養了崔原義的小女,心中起過疑,一直不曾查證。一是因為這個崔青唯存在的痕跡確鑿無疑,像是有人幫忙做過手腳,貿然查證,恐怕會打草驚蛇;二是覺得本來也非相識之人,她若有了落腳處,其實也好。”
“溫阡之女……”榮華長公主咂摸著這四個字,“她可認出你了?”
“沒有。”江辭舟道,笑了一下,“我認得她,她並不認得我。”
“她眼下不知是效力誰,城南暗牢把守重重,她能從中劫出薛長興,此事不會簡單,我介入得太晚,尚沒能查清。”
“我無法貿然袒露身份,試探過她幾回,她很謹慎,一直對我多有防備。再者,她若當真知道我是誰,知道……那些事,未必會肯信我。”
第30章
長公主看著江辭舟,最後問道:“你眼下娶了溫氏女,又是怎麽打算的?”
殿中燈色朦朧,江辭舟垂著眸,眸色輾轉。
“我不知道。”良久,他道,“我與溫叔有舊誼,她既是溫青唯,那她……到底與旁人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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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著深宮甬道走回東舍,最末一段路已然無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