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賊罪大惡極,望朝廷嚴懲不貸!”
“曲賊罪大惡極,望朝廷嚴懲不貸——”
一聲聲士人的高呼再度如魔音一般灌入曲茂的耳中,逼得他跌退數步,雪後的晴光照在他身上,讓他覺得無處可躲,他挖空心思想為自己的父親辯解一二,可是他發現自己連一個像樣的借口都找不出來。
就在這時,他想到了一個人。
這幾年曲茂每每遇到困境時,都會想到這個人,只是從前的困境可能是去尋花問柳忘了帶銀子,可能是差事辦砸了不知道怎麽善後,而今天,他是真的日暮窮途。
他一下捉住尤紹的胳膊,急聲道:“快,幫我去找他,我要見他。”
仿佛上天聽到了他的話似的,沒過多久,一個墨色身影便出現在藥鋪。江家離朱雀街有些遠,謝容與到的時候,京兆府尹已經安撫好遊街士子的情緒了,謝容與正待跟府尹問明事由,鋪子後的門簾被掀開,尤紹垂頭立著,低低地喚了一聲:“殿下。”
謝容與很快明白過來,與府尹交代了兩句,跟尤紹來到後院。
後院細雪未掃,曲茂頹然坐在地上,知道謝容與來了,並不抬頭,日暉很清淡地灑下來,卻驅不走他眼底的霾。過了許久,曲茂才艱難地道:“我爹他,是不是害死了很多人?”
謝容與沒有回答。
他能這樣問,便說明他已經知道答案了。
曲茂低聲道:“我不明白。不是說我爹拿了幾個洗襟台的登台名額麽,這些跟殺人有什麽關系?拿了名額是不對,賣來換錢,那是不義之財,我也知道的,我為他賠上不就行了……這些日子,我湊了些銀子,把我從前搜羅的寶貝都賣了,你知道的,我有個古越的青銅裹玉如意,我很喜歡的,我拿去當鋪抵了三千兩。可是……可是他們說,賠銀子不夠,賠三倍也救不了我爹,因為我爹害死了人。”
曲茂那隻玉如意是無價古品,若真要賣,非萬萬兩不能出手。
三千兩,實在賤賣了。
這些話其實早在回京的路上曲茂就問過謝容與了,可他那時驚聞噩耗,問出來也隻為泄憤,旁人說了什麽,他全當作耳旁風。
然而謝容與知道,這一次,他是真的願意認真聽。
謝容與於是耐心解釋道:“洗襟台修好前,侯爺賣了幾個洗襟台的登台名額,後來洗襟台塌了,買名額的人的平步青雲夢落空了,侯爺擔心他們或他們的家人找上門來,為了捂住這樁醜事,所以殺了不少人。”
曲茂張了張口,他仍穿著藍衫子,眼神從來沒有這麽靜默過,“我知道,上溪的竹固山我去過,聽說那座山上的山匪,因為幫我爹賣過名額,後來被滅口了。”
他只是糊塗,不是傻,有些事只要他願意去想,是能想明白的。
眼下他終於明白了,原來當初曲不惟請命讓他去上溪,並不是巧合。
“還有陵川一個姓徐的書生,他想上京告我爹的禦狀,被滅口在半路。聽說他家裡的人都死光了,有個癡情的妓子找了他很多年,一直沒有找到。”
曲茂問:“這就是這些士子這麽恨我的原因麽?”
謝容與道:“眼下真相尚未完全水落石出,但名額買賣的惡行的確有失公允,何況牽涉數條人命,百姓的憤怒是不可避免的,朝廷也無法安撫,想要平息事端,只有徹底找到真相。”
曲茂抬頭看向他:“找到真相。這就是你這麽久以來,一直在做的事麽?”
謝容與沉默著點了一下頭。
曲茂於是安靜了很久很久,“那我爹,最後會上斷頭台麽?”
“……會。”
“不管我做什麽都沒用?”
“罪無可恕。”
曲茂的眼淚便掉下來了,他坐在雪地上,拚命想要忍住淚,最終還是哭得不能自已,他說:“其實我爹他……對我很好很好。”
道理不難想明白,曲不惟究竟犯了多重的罪,曲茂心中亦有衡量。
他起初只是接受不了,才執意把過錯攬到自己身上,覺得是自己害了父親。
他甚至知道,曲不惟走到末路,並不是謝容與的過錯,這個案子哪怕沒有謝容與去查,也會有別人,畢竟這底下埋了太多的冤屈與不公。
“我回京後,托關系去牢裡看過我爹。我想跟我爹磕頭認錯,可是我爹一點都不怪我,他不讓我給他下跪,還逼我跟他劃清界限,讓我跟朝廷說以後不認他這個爹……可是我做不到……我爹他,一直對我很好很好。”
曲茂稍稍平複了一些,抬袖揩淚,“清執,我不想待在京城了。”
“我想去找章蘭若。”他說,“在陵川的時候,章蘭若問我,如果有一天,我所認為的對的,其實都是錯的,我最相信的人,做了最不可饒恕的事,我該怎麽辦?”
那時他答得輕巧,說曲不惟要真被朝廷治罪,他見到他,還不一樣給他磕頭。
可是時至今日,他真正到了曲不惟的牢獄前,他的父親根本不讓他磕這個頭。
而他得知了一切真相,也失去了磕頭的勇氣。
因為膝頭彎曲下去,便是跪在那些冤死之人的枯骨上。
“我覺得章蘭若問我這個問題的時候,他已經知道答案了。當時在山洞裡,他才是義無反顧的那個。我想去陵川,等他醒來,問一問他答案是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