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踟躕之時,公良瑾黑氅微動,回過身來。
明月懸在公良瑾身後,為他罩上銀色的朦朧光邊,也令他背著光的神色顯出幾分晦暗不明。
夢道宗師忽然感覺到壓力很大。
“秦老有話,但說無妨。”公良瑾淡淡開口。
“咕咚。”睡不飽的老人家下意識咽了咽唾沫。
月光從窗外投進來,正正照著老人的臉,他能夠清晰地感覺到,自己每一絲神情都逃不過少皇瑾的眼睛。
閉了閉眸之後,他硬起頭皮,斬釘截鐵、鏗鏘有力地直言道:“方才殿下入夢之際,老朽好像隱約大概仿佛看到殿下的靈氣可能似乎有些不對啊!”
泛黑的靈氣,那不是邪道修羅麽。老人家心頭直犯嘀咕。
公良瑾極輕地啊了聲。
“上回在月老祠,為邪道大宗師所傷,靈氣亦受了影響。”公良瑾平靜地解釋道,“此事大儒與老師都知曉,正尋求解決之道。”
“哦——”夢道宗師長出一口氣,“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是老朽多慮了。”
公良瑾微笑頷首。
只聽廂門“吱呀”一響,顏喬喬正好開門出來。
屋中燈光灑到了公良瑾的身上,夢道宗師看清了他的神色。
光風霽月,清朗無瑕。
老人不禁輕輕舒了一口氣,暗道自己當真是沒睡醒,如何便開始疑神疑鬼了。眼前這位,可是大夏國之重器,君子瑾玉啊。
老人連忙斂衽,正色施禮:“殿下傷勢未愈,千萬保重身體,切莫再熬夜啦!”
顏喬喬剛踏出門便聽到了這一句。
她有些揪心,指尖浮起春生道意,恨不得立刻便將殿下拉到房間裡面治傷去。
忽然聽見夢道宗師又接了一句,“熬夜啊,傷身事小,禿頭事大!年少不知發珍貴,中年對鏡空流淚!”
顏喬喬:“……”
孟安晴:“……”
孟安晴抬手摸了摸自己不甚茂密的頭頂薄發,心中對另一魂的怨念更加深重——總是在她睡著之後起來亂動吧,這下可好,頭都禿啦!
*
顏喬喬懶得理顏青,便讓孟安晴去與他細說。
她自己則跟在公良瑾身後,前往城牆看京陵夜燈。
“殿下,”顏喬喬憂心地勸道,“您傷勢未愈,不然我們還是改日再觀燈吧。今夜我用春生道意為您治療,可好?”
說著話,她的指尖已自發氤氳起翡翠般的碧透道意。
公良瑾登階的動作微微一頓。
他不動聲色地走到她的另一側,讓受傷的肩膀遠離她。
“不急。”他道,“離魂之症已徹底解決?”
說起這個,顏喬喬頓時來了精神。
她負起雙手走到他的前面,轉身,面對著他,一邊輕盈地倒退,一邊侃侃道來。
她選擇性遺忘了自己瑟瑟發抖的事情,得意地挑著眉,向殿下描述了一個英勇無畏地從可怕的惡鬼手中救下自己的朋友,助她藏進紅木衣箱躲過惡鬼追殺的故事。
“待天明時,我又設下一計,以彼之矛攻彼之盾,不動聲色地引導阿晴設下陷阱,困住了那個惡魂。再然後,我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說服惡魂,教化它改邪歸正——當然,殿下您也功不可沒,是您告訴我沒有至純至澈的善惡,我這才尋到了突破口。”
她給自己塑造了一個冷靜機智,完美無情的形象。
吹噓完自己的功績,順嘴還拍了他一個馬屁。
顏喬喬覺得自己這一通話術簡直無懈可擊,完全有資格列入教材,成為明年的必考項目。
公良瑾微笑垂眸。
顏喬喬偷偷轉了轉眼珠,斬釘截鐵道:“殿下您看到我哭著醒來,那是裝的,是為了迷惑那隻惡魂!”
“知道了。”他揚了揚下頜,語聲微懶。
顏喬喬:“?”
不知是不是錯覺,總覺得殿下此刻的眼神有些無奈,還有些……她也說不上來,大約就像自己偶爾提出過分要求時,阿爹和大哥歎息著答應的樣子。
就那種“是是是”、“好好好”、“行行行”、“隨便你”的感覺。
說話時,二人已登上了城牆。
破釜沉舟先一步便打點好了城牆上下,顏喬喬踏上高雄壯闊的深青色城牆時,發現周遭空無一人,只有經年風化的痕跡、牆道正中泛著微光的踏步磨損,以及牆垛旁邊洇上的金屬鎧甲和兵器烙印。
它們就像最忠實的說書人,向每一位來客陳述這座古城悠久的歷史。
顏喬喬的心緒變得沉靜高遠,她不知不覺放下了微微踮起的腳跟,收斂好自己的得意。
走到牆邊,放眼望去。
廣闊無垠的京陵城下並非繁華盛景,夜幕罩著龐然巨城,像一塊黑色的厚重布幔,布幔上,星星點點地滲透出一些朦朧光暈。
細看便知,那是一戶戶還未熄掉夜燈的人家,光芒從小窗上透出。
在這樣一個寧和靜謐的春夜,每一粒細小的微黃光暈都顯得十分溫暖祥和。
顏喬喬的心神從城牆上方掠下,頃刻便越過一處處亮著燈的窗口。
她仿佛聽到普通百姓在燈下數著銀錢,計算著今年的柴米油鹽;仿佛聽到年輕夫婦在為了誰哄夜哭的嬰兒爭執不休;仿佛聽到老人在為年紀漸長卻無甚出息的大兒發愁;仿佛聽到夫婦在愁隔壁家閨女找到了好女婿,自家姑娘卻眼高手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