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入夜時,韓崢敲開了她的庭院門。
他帶著一副藥過來,進入院中之後,很謹慎地與她保持著近一丈距離,低眉溫聲安撫她。
他說他在蓮藥台盜了份病案,寫上她的名字,替她向徐夫子告過風寒病假,讓她無需擔心今日缺席的事情。
他一身風塵,鬢角汗濕。之所以此刻才出現,是因為他在傍晚時分悄悄下山趕去城中,尋了間口碑最好的藥堂,抓來一副避子湯——他極願娶她,但他猜測她必定不願奉子成婚。
問過她的意思後,他便蹲坐在廊下給她熬藥湯。
狂傲強勢的青年縮在小小的四方凳上,倒顯出幾分討好可憐。
遞上藥碗時,韓崢變戲法一樣掏出城中買回的蜜餞、玫瑰糖,還有她素來最喜歡的玉堇膏,供她服苦藥之後潤一潤甜。
他笑著說道:“你這口味也是怪得很。又苦又涼的玉堇膏,不曾見哪個女子愛吃它。”
夢中的顏喬喬怔了很久。
她把手指落在那份清涼苦澀的玉膏上,輕撫片刻,用沙啞虛弱的聲音平靜地告訴他,“今後,再不吃了。”
一滴淚水劃過她緩緩揚起的唇角。
“再不吃了。再也,不吃了。”她重複。
手指一松,玉堇膏落回桌面,跌翻了盒蓋。
後來,她再沒有吃過玉堇膏。
她感覺到周身空氣越來越稀薄,胸口仿佛揣了一隻極酸澀的青梅,一縷一縷滲出汁來。
很難過。
澀意越來越濃,濃到令她哽咽出聲,驚醒了夢中人。
顏喬喬長吸一口氣,驀地坐起身。
心間一片悵惘,淚水滑過酸漲的兩腮,唇齒澀極,怔怔無言。
夜色如水般沁涼。
顏喬喬的神智一絲絲清明,夢境褪色,變成了一觸即散的灰白殘香屑。
憂思愁緒迅速消淡。
她探身抓過一條絲帕,擦掉眼淚,擤了鼻子。
搖搖頭,既清醒又茫然。
不就是夢見個避子湯嗎?她眨著眼睛,被自己夢中的矯情驚呆了——就這?
韓崢後來可是請她喝了一輩子湯呢。
就這,也值得涕淚滿襟?
她低下頭,難以置信地看著手中糊成一團的濕絲帕。
怔了片刻,天靈蓋上忽然落下一道驚雷。
她想起,昨日觀水台上兵荒馬亂時,少皇曾借過她一條絲帕,她擦過之後,似乎就……就……就隨手還給他了。
“!!”
顏喬喬“啪”一聲捂住了臉,心臟揪成一團亂麻花。
前世,她與殿下從無交集,好賴還能保住“一個平平無奇陌生美人”的好印象。今生,她已經完全不敢想象自己在殿下眼裡是個什麽模樣——她在殿下面前究竟還有多少驚喜是她自己也不知道的?
罷,罷罷。
何以解憂,唯有抄書。
因為平日不怎麽做課業的緣故,顏喬喬的書室中堆滿了空白的紙帛,她抽出一遝,捧到書案上,沾墨開始臨摹。
“知”
不知為何,這個字竟越看越像一張清雅的白絲帕。
顏喬喬:“……”
*
朝陽初起時,赤霞株的枝頭花堪稱盛景繁華。
團團疊疊的紅雲鑲上金邊,花瓣清透,似一張張赤紅的玉質蟬翼,投向院中的光影染上緋紅,幻若仙境。
顏喬喬無心欣賞,落筆如飛。
她要先抄完一萬遍“知”,再抄“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自幼時起,她做事便是習慣先揀著容易的做,把困難都留到後頭——說不定遇到個什麽意外,難的也就不用做了——再準確一點說,只要她捱得夠久,爹爹或者大哥總會看不過眼,順手幫她把問題給解決掉。
如今回憶當年,著實十分汗顏。
赤霞株的花影一寸一寸移過庭院,顏喬喬盤膝坐在矮案面前,看著身側漸漸疊高的紙帛,心中成就感滿滿。
沒五千也該有三千了吧?
“叮鈴鈴~”
屋簷下風鈴晃蕩,一道女聲飄出來,“開門是我,蔣七八。”
顏喬喬將筆擱入筆架,起身,穿過庭院,將人堵在門口。
“我很忙,長話短說。”絹花姐妹之間向來無需客套。
蔣七八面露古怪,嘖道:“你就這麽對待你的救命恩人?”
顏喬喬:“?”
“道法課你也敢缺?”蔣七八陰陽怪氣道,“我敬你是條壯士。”
顏喬喬:“?”
道什麽法,法什麽課,什麽法課?
見她一頭霧水,蔣七八不禁挑高了眉梢:“不會吧不會吧,你不會以為逢五都是休假吧?”
“難道不是嗎?”顏喬喬震驚失措,懷疑人生。
“呵!呵!”蔣七八由衷讚歎,“你是真的心很大。怎麽,你以為躺著睡大覺修為它自己就噌噌往上漲?”
顏喬喬恍然大悟——逢五,是領悟了道意的優秀學生們精進的課堂,只有墊底的菜雞可以休假。
在昆山院待了這麽多年,突然發現它竟還有不為人知的另一面。
“不然我下次再去?”顏喬喬扶額,“蘊靈台的夫子應當不知道我頓悟的事吧。”
蔣七八微笑:“你猜猜昨夜碧心台的蓮池裡下了多少餃子,再猜猜你的事跡是否已經如雷貫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