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來了。
果然是逃不過這頓嘮叨的。
她知道父親一旦開了話頭,不說個盡興,多半是不會停的。所以松虞決定盡職盡責地扮演一個走神的聽眾,看著天花板放空。
但這一次,絮絮叨叨的背景音卻很快停了下來。
這反而讓松虞覺得奇怪。她勉強地抬起下巴,匆匆瞥了他一眼,看到父親背對著自己,站在櫃子前面。
乾瘦的肩膀耷拉下來,腰也佝僂著。幾天沒換過的衣服,連衣擺都是皺巴巴的。
或許父親是真的老了。
突然,他低聲道:“……松松,你答應爸爸,我們不要拍電影了,好不好?”
松虞怔住了。
她聽到濃重的鼻音。軟弱的哭腔。
許多年來,她只在母親的葬禮上,見到過父親的淚水。
但是現在他竟然哭了。
那哽咽的、沙啞的嗓音,繼續道:“就是為了拍電影,你半條命都沒有了——你知道我隔著玻璃看到你的時候,是什麽心情嗎?你還這麽年輕,你只是個女孩子,為什麽要經歷這種事……”
他沉默下來,更用力地捂住了臉。
任由自己老淚縱橫。
良久之後,他才繼續道:“是爸爸對不起你,這幾年總是逼你去做你不想做的事情。再也不會了。我想過了,等你出院,我們就搬走,好不好?你不想嫁人,那就不嫁了,爸爸這幾年也有不少積蓄,爸爸來養你。”
松虞沉默片刻,才輕聲道:“搬走?”
“對、對。”他連聲道,“你的電影裡不是講過了嗎?搬到不需要做基因檢測的遙遠星系去。我已經查過了,那些地方條件是比較艱苦,沒關系的,爸爸有錢,我們多請幾個傭人,還有保鏢……”
父親還在喋喋不休地勾畫著他們未來的藍圖。
而她靜靜地說:“原來您也看過我的電影。”
“砰”的一聲。
有什麽東西被父親失手撞倒了。
他慢吞吞地彎下腰,將東西撿起來,重新擺整齊,一個個地調整方向位置——在這種小事上,他一向有這種強迫症。
“我女兒的電影,我怎麽可能不看?”做完這些事情,父親才背對著她,緩緩地說,“每一部都看了。我自己看一遍,再……替你媽媽看一遍。”
松虞突然覺得胸口很悶,好像被什麽東西堵住了。
又或者是被一根細細的針,刺了一下。
他說:“我一向都知道,我的女兒是最優秀的,做什麽都能成功。只是我也一直都希望,你能像別人一樣,過得輕松一點。這世界上明明有那麽多條路,松松,為什麽你就這麽倔,為什麽……你就一定要去選最難走的一條?”
這個問題,松虞想,她根本就沒有辦法回答。
或許有些東西是寫在她的基因裡。
但是她也從來沒有想過,從來不苟言笑的父親,竟然會在自己的病床前哭出來。
原來他甚至還會偷偷看她的電影。
原來這在他眼裡——並不是“不三不四的工作”。
這遲到的肯定,來得如此之晚,但到底是來了。
一直堵在她胸口的那塊堅冰,終於等來了第一股開春的暖流。
*
實際上,松虞已經很多年沒有這樣的待遇:在父親眼裡,她簡直就是一朵碰也碰不得的嬌花。
直到出院的那一天,他仍然如履薄冰,連一隻手提包都不讓她拿。走出醫院大門前,又很緊張地給她撐了一把傘,仿佛要擔心她被太陽給曬化了。
顯然他並不知道自己的女兒,在過去的這段時間裡,經歷了多麽精彩的特工片人生。
父親強迫松虞回家和自己一起住,這樣就能夠隨時地監督她好好休息,而非迫不及待地溜回片場。
他心裡始終記掛著一件事:在出院的前一天,醫生曾經私下叮囑過自己,需要注意的,絕不僅僅是生理問題,還有心理問題。
“像陳小姐這樣的患者,在經歷過重大的創傷事件後,是很有可能患上創傷後壓力綜合征的。雖然目前來看,她恢復良好,並沒有展現出任何征兆,但我們還是建議家屬多加注意。”
於是很快他就小心翼翼問女兒:“松松,你想要去哪裡散散心嗎?爸爸陪著你。”
松虞幽幽地說:“我想要回貧民窟,可以嗎?”
“不行!”他勃然大怒道,“我都說了,這段時間,不許想拍電影的事情!”
松虞:“……就知道你會這樣說。”
她猶豫片刻,突然又說:“那就去/射擊俱樂部,好嗎?”
父親一怔:“射擊俱樂部?”
“很解壓的,對吧?”她微微一笑。
假如醫生還在這裡,一定會大驚失色地阻止他們:因為ptsd患者,最不應該做的,就是讓自己再一次暴露於會觸發恐懼的情境。
開槍。
這顯然就是能夠觸發噩夢的動作之一。
但是除了池晏,和那一夜死去的人,沒人知道她曾經開過槍,沒人知道她的槍曾經多麽準確地穿透了人類的咽喉和心臟。
父親雖然覺得奇怪,但還是同意了。
幾天之後,趁著極好的陽光,他們來到了她從前去過的那家室內/射擊俱樂部。這家俱樂部位於市郊,規模很大,並且時常與影視圈的人合作。進門的時候,松虞還看到幾個演員同行說說笑笑,擦身而過,登上了帶劇組logo的包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