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閣之中,陰鷙凶戾的暴君悠然而坐,與追隨者們舉杯共飲,笑音不絕;金府之內,賺得盆滿缽滿的男人吃飽喝足,正欲躺上金絲榻入睡。
城牆朔風冷然,紅衣女修無言佇立,容貌G美的姑娘握緊手中長刀。在遙遙遠處,茫茫夜色裡,不知誰家傳來一聲尖銳刺耳的嬰兒啼哭,旋即燭燈亮起,婦人攜了倦意地低聲安慰。
今日的天演道早早閉館,盛宴之後,高大的男人靜立於窗邊,當絹布擦過劍刃,寒光反射如冰,照亮他堅毅面龐。
四散著湧動了長達五十年的暗流,終於在此刻匯集,以一束火光為引,掀起巨浪滔天。
懷著不同信念的人們,將在片刻之後以同樣的目的,出現在同一處舞台之上。
在鬼門開啟的前夜,一切都將迎來終結。
第十四章 (不但揍你,我還要揍你爹。)
謝鏡辭心裡有些悶。
在此之前, 付潮生於她而言,更多只是個存在於話本裡的角色,無論怎麽看, 都像是蒙了層薄薄的霧, 不甚明晰。
她之所以如此在意他的去向, 除卻對話本子裡的情節十分向往外, 更多的原因,還是因為她知道付潮生並不在外界, 被百姓們口口相傳的流言激起了逆反和好奇心, 想要一探究竟。
然而如今好奇心得到滿足,她卻像被什麽東西哽住了喉嚨。
經過漫長五十年,付潮生的身體已然僵硬如磐石,即便一側城牆碎開,仍然在漫天飛雪裡, 保持著高舉雙手的姿勢。
溫妙柔靜靜凝望他的背影許久,終是顫抖著伸出手, 輕輕觸在男人瘦削脊背。
遇見付潮生的時候, 她只有十歲上下的年紀。在那之前,無父無母的溫妙柔早就習慣了委曲求全,人生得過且過,只要能活下去, 一切都萬事大吉。
與付潮生相識之後,破天荒地,她想要換一種活法。
她想拾起被丟棄的自尊,想嘗試著反抗, 也想像他那樣,成為一個能讓旁人臉上浮現微笑的大俠。
對於貧民窟的小孩來說, 這種念頭無異於天方夜譚,付潮生聽完後卻哈哈大笑:“當然好啊!丫頭,你可得快些追上我,我是不會在原地乖乖等你的。”
他永遠不會知道,正是這隨口說出的一句話,成了她一輩子為之拚命的理由。
付潮生太遠了,溫妙柔向來只能遙遙看著他的背影,怎麽也夠不到。
她不斷向前狂奔,自以為一步步朝他靠近,然而此刻來到終點,才發現付潮生留給她的,仍舊是一道亙久沉默的影子。
溫妙柔設想過無數次,當她與付潮生再度相逢,應該以怎樣的方式作為開場白。
――要麽怒氣衝衝罵他一頓,斥責他這麽多年來的渺無音訊。
這個法子太凶,說不定會嚇著他。
――要麽柔柔弱弱嬌滴滴地迎上前去,向他表露多年的關心。
這個法子太矯情,說不定也會嚇著他。
――要麽意氣風發走上前去,像所有老朋友那樣,輕輕拍一拍他的肩頭:“好久不見啊付潮生,我已經變得和你一樣厲害啦。”
這個法子……
雖然有吹牛的嫌疑,但這個法子好像不錯。
在這悠長的五十年裡,她真的很認真很認真地思考過很久。
可如今既然相見,為什麽不能轉過身來,看她哪怕一眼呢。
她已經獨自追逐這麽多年,變得和他一樣厲害了啊,明明只要……回頭看上一眼就好了。
夜色悄然四合,謝鏡辭無言而立,看著身前的女人掩面抽泣。攜著哭腔的喉音被壓得極低,在蕭瑟冬夜裡響起時,被冷風吹得凌散不堪。
好在溫妙柔很快控制了情緒,雙目通紅地抹去滿面水痕,再開口,嗓音沙啞得像是另一個人:“抱歉,讓二位見笑了。”
謝鏡辭斟酌片刻,小心出聲:“付潮生……我們該怎麽辦?”
她本來打算說“怎麽處理”,話到舌尖總覺得不對,於是一時改口,換成了“怎麽辦”。
“他屍身已僵,通體又凝結了沉澱多年的靈力,恐怕很難輕易出來。”
溫妙柔的目光有一刹恍惚:“不如……當下就這樣吧。”
她是個健談的人,此時此刻卻不知應該再說些什麽。
沉默並未持續太久,此番開口的,竟是一直安靜不語的裴渡:“既然前輩知曉叛徒身份,為何不將其公之於眾?”
“我也想啊。”
溫妙柔苦笑:“當年的真相撲朔迷離,唯一知曉前因後果的,恐怕只有江屠本人。他遠在別處、守衛重重,以我的身份完全沒辦法接近,只有等他來到蕪城,我才有機會去到他身邊,試著套取付潮生的去向。”
一旦金武真出事,江屠定會認為有人伺機報復,旁人若想靠近他,就幾乎毫無可能了。
這段話聽起來毫無掩飾,謝鏡辭卻下意識問:“你想殺他?”
她的提問引出了紅衣女修的一聲輕嗤。
溫妙柔搖頭:“我?我和他的修為差了十萬八千裡,怎會有那種念頭?別忘了我的老本行,論套話,我有的是辦法。”
她說罷眸光一動,似有所指:“要想殺他,蕪城上上下下這麽多人,恐怕也只有周慎能去試試。只可惜周館長吧――”
接下來便是意味深長的停頓。
謝鏡辭能猜出她沒有說完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