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京城的孟家,你們應該聽說過吧?孟良澤那廝當今過得如何?當年他還只是個不受寵的小兒子,為謀權益――”
他在夢裡早就把這人無數次千刀萬剮,這會兒再一提起,卻還是帶了刻骨恨意,然而還沒說完,少年就話鋒一轉:“到了!你們看,頂上就是神座和祭壇。”
謝鏡辭心下一凜,握緊鬼哭冰涼的刀柄,抬眼望去。
入目之處,是一座高高聳立的孤絕峭壁,她需得努力仰頭,才能於雲霧之間,窺見最高處的景象。
隻一瞥,便讓她周身殺意大增。
此地三面環山,兩側山峰較為低矮,山頂之上屹立著碩大的夢魘雕塑,氣勢陰沉、暗影橫生,壓抑非常。
最高的峭壁位於兩山中央,生有直入雲天之勢,抬眼看去,能見到一把由石塊打造的座椅。
座椅之上,分明是孟小汀。
她一動不動,應該已然失去意識,一團濃鬱黑氣盤旋在頭頂,好似蛛網層層散開。
萬幸,邪氣還未進入她體內。
三座高山罩下重重黑影,一道噙了驚恐的男音打破沉寂:“你、你們不是――謝鏡辭?!”
謝鏡辭循聲看去,在山腳下不易察覺的陰影裡,瞥見幾個面色慘白的修士。
應該是隨同夢魘去過雲京城的人。
……是了,所謂神明臨世,他們作為信徒,定要來瞻仰一番,所以村落裡才會顯得荒無人煙。
她身側的少年眼珠子一晃:“謝、謝什麽辭?你們認識?”
這小子真是睡懵了。
“今日神臨,容不得你們在此撒野!”
一個男人怒吼出聲,向前幾步,做出迎戰姿態:“大人大發慈悲放過你們一命,你們莫非還想恩將仇報!”
“不好意思,‘恩將仇報’這個詞不太準確。”
莫霄陽扛著長劍冷笑:“準確來說,我們是想把那團黑乎乎的髒東西大卸八塊、五馬分屍、大快朵頤、兩肋插刀、庖丁解牛!”
他才是成語小天才,要論成語,沒人能比過他!
“外交部發言完畢。”
謝鏡辭微微一笑,極有禮貌的模樣:“有誰要先上嗎?”
*
夢境。
還是夢境。
被黑霧籠罩的時候,孟小汀一直在做夢。
其實那算不得多麽脫離現實的怪異幻夢,一切因果都有跡可循,與其說是沒來由的幻象,反倒更像她人生裡的真實寫照。
她是個很糟糕的人。
被娘親懷著複雜的心緒生下來,在江清意失蹤之前,從未見過自己的親生父親,打從一開始,就是個不被期待、慘遭拋棄的小孩。
夢裡的娘親淚流滿面,面對她歇斯底裡:“我為什麽要把你生下來?他根本不愛我們……沒用的拖油瓶!”
孟良澤更不喜歡她。她永遠也忘不了,當自己拿著信物去孟家尋他時,男人滿眼的震驚與排斥。那天他支支吾吾,仿佛孟小汀不是他女兒,而是一隻突然闖進府邸的野狗或小蟲。
後來居然是林蘊柔聞訊趕來,倚在門邊冷笑:“怎麽,這麽快就忘了你當年的摯愛?既然敢生,有什麽理由不敢養?”
夢裡的孟良澤不屑於正眼看她,語氣裡盡是毫不掩飾的厭煩:“你為什麽要來孟家?知不知道因為你的出現,讓我蒙了多少羞辱!你就不應該被江清意生下來……沒錯,你為什麽要被生下來?”
學宮裡的同齡人都看不起她。
最初的時候,她對世家大族的生活習慣一竅不通,保留著與娘親生活時的習慣,那些孩子嘰嘰喳喳圍在她身邊,說她可笑至極,一個鄉巴佬。
後來私生女的消息逐漸傳開,他們譏諷她尷尬的身份,也嘲笑她娘親的不知羞恥,可明明……
明明她娘親,才是最先遇見孟良澤的那個。
夢裡的小孩穿著學宮外袍,模樣一直在變,無論相貌如何,臉上都自始至終攜了嘲弄的笑:“誰願意喜歡你,和你做朋友?跟你這種人待在一起都是晦氣。”
在最後,夢境變成一柄生鏽的劍,一把破碎的琴,一疊七零八落的符紙。
這都是她毫無天賦的領域。
學宮裡的天之驕子們個個天賦異稟,她被茫然夾在中間,不知應當何去何從,只能變成汪洋大海裡最不起眼的一顆水滴,一輩子無聲無息,直至死去,都掀不起任何風浪。
她想起學宮裡的竊竊私語。
許許多多人的唇齒張開又閉攏,口型無聲,編織成兩個大字,重重敲在她心頭上。
沒用。
她也不想這樣啊。
誰不想要一個完整的、被父母疼愛著長大的家,一身足以驚豔所有人的天賦,一群推心置腹的夥伴,和一段無災無憂的人生。
可當孟小汀按照娘親所說的那樣,笑著試圖靠近身邊每一個人,得來的往往都是厭煩與嘲笑。
“私生女”的身份好似一道永遠不會消退的烙印,如影隨形。
她不知道應該前往何方,只能一遍遍徒勞地微笑,讓自己看上去顯得不那麽可憐可悲。
“你看,世界就是如此。”
在漫無止境的夢裡,有團黑霧緩緩浮現,雌雄莫辨的嗓音繚繞在她耳邊:“你並沒有做錯,卻不得不承受這麽多的苦難。繼續留在這裡有什麽用?不如同我一道步入夢想鄉,到那時候,你能擁有一切。”